伍子胥的“善舉”深得吳國將士的歡心,放走了西施,任其來去自由,以為他是仁義之人。這些一勇武夫隻會打仗,哪裏知道什麽治國定邦大計?隻有伯嚭和徐承心裏很不痛快,隻是他們明白伍子胥這是存心肇事:既然西施已經到了餘皇號船上,管她情願不情願,帶往吳國去就是了,越人能奈何?現在多此一舉,把西施送迴越國去再讓她迴來,不就是鈍刀子殺人?往越人的傷口上敷鹽,逼迫他們造反嗎?一旦越人造反,對誰都不利,徐承必定是炮灰,伯嚭損失也很不小,文種答應的甬之地泡湯,隻有伍子胥算是心想事成。伯嚭和徐承礙於伍子胥位高權重,將士們隻聽他的命令,故不敢作聲,但心中對他已經是咬牙切齒。


    人能忍受恥辱畢竟不是出於天性,純碎是後天練成的一門求生功夫。現在伍子胥把球拋還給越人,就要看勾踐君臣的接球手段。


    伍子胥這招以靜製動夠毒辣。


    祭養帶著西施迴到郫中時候,已是子夜時分,正是人安睡的最佳時候。但西施被吳人帶走後,這樣的深夜和白天無異,郫中城中越國君臣無人能安眠,大家都聚在越王宮中等著西施的消息。這時的範蠡已經在黑夫的勸說下迴到郫中城中,雖然遭受了莫大的恥辱而萎靡不振,但他的理智已經迴來了,有禍躲不過,逃避不是辦法,必須強打精神活下去。


    範蠡聽說西施迴來,第一個跑到宮門口迎接,勾踐和姒薑帶著越王宮中的臣僚緊隨其後,大家看到範蠡急急如喪家之犬的樣子後,紛紛止步不前,不用別人關照,都很知趣,畢竟這場奇恥大辱的主角還是西施和範蠡,先讓他們夫妻相濡以沫吧。


    範蠡緊緊盯著西施的臉龐,仿佛要在她的臉上和身上找到被伍子胥損壞的一點蛛絲馬跡出來。


    範蠡對西施是關心,可他哪裏知道,他的唐突的關心恰恰觸動了西施最敏感的神經。見丈夫像檢驗掌中明珠是否有瑕疵一樣檢驗自己,屈辱感油然而生,走上餘皇號那一刻起建立起來的不屈之堤幾乎要坍塌,西施心中一寒,眼淚不由自主湧上來,本來要伸出雙手和丈夫來個深深的擁抱,現在馬上改變了主意,變成了深深一揖。


    西施來了一個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不但推遠了兩人間身體的距離,更有心靈的距離。


    西施說道:“範大夫別來無恙。”


    範蠡上何等機敏之人,馬上感悟到了自己的唐突冒犯了美人,都怪自己心慌意,行為怪誕失去分寸,闖下大禍。急忙跪倒在西施麵前謝罪道:“隻要西施你能平安迴來,往事雲煙,範蠡不敢有絲毫怨懟。”


    西施冷冷說道:“範大夫多慮了,西施信守承諾,沒有給你範大夫、給大王、給我們越人丟臉。”


    範蠡大吃一驚,聽西施的口吻,伍子胥並沒有羞辱西施,這怎麽可能呢?伍子胥把越人視為第一大敵,亡我之心不死,難道強盜發善心了?不可能吧!


    再看西施和祭養的神情,並沒有如釋重負的那種輕鬆感。


    範蠡更加茫然了。


    正在疑慮之際,祭養從馬車上下來,長歎一口氣,說道:“範大夫不要高興過早,這件事情遠遠沒有完結!伍子胥想讓西施入吳。”


    祭養此話一出,真是平地驚雷。


    越人已經作出巨大的犧牲,付出巨大的忍讓,其強度甚至已經讓越王勾踐對自己的國家失控,但吳人還是不肯罷休。


    事態嚴重,勾踐和文種和夫人姒薑到了現身的時候,姒薑親自把西施接進宮中落坐。祭養於是就把伍子胥說的欲把西施獻給吳王做妻妾之事細細向他們作了匯報。


    眾人麵麵相覷,原來吳人欲壑難填,不僅僅是辱人妻子,貪圖一時淫樂,而是直接把別人的妻子占為己有,永久享用。


    噩耗來得太突然,眾人一時反應不過來。


    勾踐問道:“不知伍子胥想玩什麽花招,還請各位大人指教。”


    眾人沉默不語,伍子胥的伎倆當然騙不了文種和範蠡這樣的高人。文種盯著範蠡,希望他先發言,畢竟範蠡是當事人,他文種不好意思越俎代庖。可是範蠡低著頭一聲不吭,沒法,文種隻好仗義執言。


    文種答道:“很明顯,伍子胥要把西施送給吳王夫差隻是借口,他本可以直接把西施帶迴吳國,之所以懸而待決,骨子裏是想逼迫越人反抗,他可借機滅我越國。大王,萬萬不能上伍子胥的當。西施必須赴吳。”


    勾踐點點頭,迴頭對範蠡說道:“不知範大夫如何看?”


    範蠡淚如雨下,其實他在聽完祭養的匯報之時已經洞悉伍子胥的陰謀,但他不敢說,生怕一旦點破,估量勾踐的態度,他將永遠失去自己的心愛之人。現在勾踐逼著他表態,已經沒有退路。範蠡跪倒在勾踐麵前,說道:“伍子胥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踐踏,令人生不如死,臣範蠡情願一戰,血洗奇恥大辱。”


    勾踐冷笑道:“聽範大夫的口吻,似乎不想把西施獻給夫差?”


    範蠡挺身站起,說道:“不錯!除非大王把臣碎屍萬段,不然不會答應大王把西施送往吳國。”


    勾踐點點頭,不動聲色說道:“寡人明白了範大夫的心跡。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姒薑淚流滿麵,說道:“大王三思,夫差和伍子胥禽獸不如,千萬不能把西施送到吳國去,那等於是羊入虎口。令我越人臉麵全無。”


    姒薑的話還是有份量的,也確實說道了許多人的心裏,眾人本不敢表態,現在見姒薑這麽說,頓時就有許多人點頭稱是。


    勾踐和文種成了少數派。


    勾踐盯著西施,問道:“不知西施姑娘有何話要說?”


    西施已經從勾踐的語氣中聽出了他的言外之音,入吳受辱、夫妻永訣將是必然的結果。這是自己絕不能接受的命運,但這恰恰是自己必然的命運。她的心死了,淒然而笑道:“大王可以讓西施入吳,但吳王不會見到一個活著的西施。”


    勾踐一臉失望,黯然道:“寡人貴為一國之君,竟然不能左右一個越國美女的生死,你們都忘了寡人的身份了嗎?或許現在隻有一人能決定西施的去留,大家不妨聽聽他的故事,再發表意見不遲。”


    越國最有權力的人物都已經匯聚一堂,難道把哪個有話語權的大人物給遺漏了?


    文種奇怪到:“誰?大王想聽誰的故事?”


    勾踐喝到:“寺人苦成。把他帶上來。”


    寺人苦成是服侍勾踐睡覺的貼身奴仆,勾踐夫妻入吳為奴後,他失業了,文種攝政,節源開流,苦成本應該遣返迴家,可是他是一個被閹割過的殘疾人,離開王宮就不能謀生。文種同情他,就額外開恩把他留了下來,改行成了郫中城裏的一個打更的更夫。這時候正打更迴來準備茶水小歇片刻,聽到大王派人召喚,急忙趕了過來。


    勾踐見了苦成,一臉淒慘,說道:“三年前,夫人姒薑曾經在這裏侍候過吳王夫差就寢,我等隻有耳聞,不曾目睹。隻有苦成是寡人派他去親曆其事的,現在請苦成把夫人當年侍寢吳王夫差的經曆一五一十敘述分明。”


    原來勾踐把寺人苦成叫來竟然是幹這事!眾人都嚇傻了。姒薑當即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幸虧西施眼快手疾,趕緊上前把她扶住。大王家的醜事是一個做臣子的能聽的嗎?底下臣僚,包括範蠡、文種在內一個個嚇得麵無人色,走不得,留不得,恨不得鑽進腳底下的地縫裏去。


    苦成更是被嚇蒙了,頓時涕淚交加,隻顧著趴在地上求饒不止。


    勾踐怒喝道:“誰都不許走!都給寡人洗耳恭聽著。苦成快說。”


    苦成哪裏敢開口?哀求道:“請大王繞過小人吧!小人情願大王賜我一死。”


    勾踐喝道:“寡人令你現在不能死!你一個越國最卑賤的人,很榮幸,現在成了我們越國最有價值的人。寡人當年讓你跟著夫人走,就是為了能有一天能聽到你曾經親身經曆過的往事。快說吧!寡人和滿朝大夫們都想好好聽聽。”


    苦成見勾踐這麽說,知道這道坎已經過不去,不說不行,心裏已經存了必死的念頭,反而能平靜下來,說道:“大王若想聽小人說這段往事,小人有一個條件,請允許小人說完故事以後能自我了斷。”


    勾踐點頭,說道:“好!寡人答應你。”


    苦成於是坐在地上,把當年自己服侍夫差“妻子”姒薑的經過細細敘述起來。


    真正的奇恥大辱!


    滿堂臣子聽得淚流滾滾。


    苦成說罷,站起身來,一臉釋然對勾踐說道:“小人死後,請大王能把小人的苦膽能留在身邊,小人料想,小人的苦膽定然與眾不同,一定是碩大無比,不然怎麽會有這麽多苦楚?小人隻想讓大王和世人記住小人的心裏有多苦。”


    勾踐慘笑道:“寡人答應你。寡人要把你的苦膽掛在床前,每天晚上上床前都要嚐嚐其中的苦味。”


    苦成從武士手中接過利刃一下剖開了自己的腹部,想親手取出苦膽給勾踐,可惜他對人體的內髒結構了解不多,不知道自己膽髒的準確位置,剖開肚皮後伸手一撩一下子沒取到,頓時血流成河,劇痛無比,雙手再難聽使喚,顯然已經不能心想事成達成心願。苦成縮成一團,已經說不出話,隻是麵目扭曲、痛苦不堪地望著勾踐,顯然希望勾踐能成全自己。


    勾踐對身邊武士喝到:“給壯士來個痛快,拉出去砍了,如壯士所願,把他的苦膽取出來獻給寡人。”


    武士們一擁而上,把苦成抬了出去。


    勾踐起身走到了苦成留下的一地血泊中,冷冷地望著滿屋子臣僚說道:“如今苦成的故事已經講完了,不知各位有何高見?寡人言而有信,要是現在還有一個人反對西施入吳,寡人一定聽他的就是。”


    文種歎息道:“大王和夫人為了中興越國,受盡恥辱,大王嚐糞辨疾、夫人舍身事仇,感天動地。有道是君辱臣死,現在是看臣子們的時候了,我等幾位雖有百死不折的報國之念,可惜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範蠡大夫和西施姑娘恰好有這樣的機會,越國中興大業,全靠你們成全。文種無能,隻能懇求你們大局為重,忍辱負重。”


    文種跪倒在西施和範蠡麵前叩拜不休,一眾大臣跟著跪了下來,越王宮中頓時充滿了腦袋磕地的咚咚聲。文種此舉有點畫蛇添足,你文種的哀求算什麽?在勾踐和姒薑遭受的奇恥大辱麵前隻能算小菜一碟。


    算你文種有麵子嗎?


    所以,範蠡沒有理會文種的哀求,而是上前拉著西施的手柔腸寸斷,含淚說道:“範蠡無能,此生不能與你西施白首偕老,看來隻能等來世了。但願到了來世,你我還能相認,我們遁跡山林,過的是與世無爭的生活。不知西施姑娘是不是和我一樣的想法?”


    西施搖搖頭說道:“範大夫說錯話了。西施想的跟你不一樣。西施若是真的到了吳國,每天隻會想什麽時候你範大夫突然從天而降,帶著越國大軍打進吳國,把我從火坑裏救迴來。就算等上十年、二十年,西施心甘情願。”


    西施的話很平淡,但範蠡聽出了其中蘊含的刻骨銘心的家仇國恨,男人的雄風大多是女人帶來的,範蠡被激活了。本來範蠡見西施入吳已經勢在必然,心中本已絕望透頂,感覺天已經要塌下來,整個人都慫了。現在一聽西施的話,頓時醍醐灌頂,希望之星在心中冉冉升起。如今的恥辱不就是為了日後的報仇雪恨嗎?沒有絕望這碼事,有的隻是滿滿的希望。


    範蠡振作起精神來,說道:“今天範蠡在你麵前立下誓言,不用二十年,隻要十年,範蠡一定把你西施姑娘從吳國接迴來。”


    勾踐聞言哈哈大笑起來。還有什麽說的你?越國的危機過去了。


    這時抬著苦成出去的武士已經捧著血淋淋的膽進來,呈給勾踐。


    勾踐把苦成雞卵一般大小的苦膽端在手上,高舉過頭頂,拉著範蠡的手走到宮門外,對著北方那麵空著的城牆大喊道:“伍子胥,憑你那麽一點雕蟲小技能離間得了我越國君臣嗎?寡人的範大夫說了,十年之內,寡人的大軍一定在你們的闔閭大城內耀武揚威!你是怎麽對待越國的,寡人將加倍償還。請你等著。”


    苦膽上尚未凝固的血水滴下來,勾踐滿臉汙穢,勾踐抹了一把臉,把臉上的血水吞進了嘴巴裏,滿滿的膽汁,雖然“苦”不堪言,但勾踐竟沒有皺一下眉頭。


    勾踐大王確實是天賦異稟。


    範蠡也憤激起來,說道:“今天範蠡麵對蒼天發誓,隻要尚有一口氣存,必破吳國闔閭大城,救迴西施,手刃仇敵。”


    勾踐和範蠡都是言出必行、信守誓言的男子漢大丈夫,但勾踐的誓言和範蠡的誓言卻有矛盾之處,勾踐的目的是要報複夫差,夫差所有對付過他勾踐的手段有機會要加陪奉還,當然包括打敗吳國後,一定要把夫差的夫人們羞辱一番。而範蠡的目的是要從夫差手裏奪迴西施,破鏡重圓。


    範蠡忘記了西施入吳後,將是吳王夫差的如意女人,如果勾踐要報複夫差,那他對曾經的吳王的如意夫人西施一定也要下毒手,加倍奉還呀!


    範蠡絕頂聰明之人,可是因為仇恨蒙蔽心智,竟然對這個問題視而不見,埋下禍根。


    這就是戰爭的可怕之處,把所有人都卷入仇恨的漩渦中,國家間的戰爭變成男人和男人間的仇恨,變成男人和女人間的仇恨、女人和女人間的仇恨,人性之善悄然退隱,人性之惡泛濫成災。


    西施入吳已成定局,大家都知道這是越人趨吉避兇的唯一辦法。從理智上說,這一步棋很明智。


    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情感,人畢竟是情感動物。


    吳國大將徐承的戰車已經奉命再次兵臨郫中城下,西施明天就要跟著伍子胥的餘皇戰船北上,這最後的一晚對西施和範蠡來說,仿佛生死訣別,從此將天南地北兩茫茫,情何以堪?


    越王宮前麵就是越女台,吳人攻破郫中後,大肆擄掠,到處破壞,隻有越王宮和越女台,因為是吳王夫差駐蹕的地方,竟然被完好保存下來。景物依舊,人事全非。這裏是西施和鄭旦比美,一舉成名的地方,曾傾倒無數越人,也是西施和範蠡第一次見麵一見鍾情的地方,留下過無數美好的迴憶,現在往事如煙,隻能當美夢一場。


    留著美好記憶的越女台如今成兩人的斷魂處,。


    西施和範蠡站在越王台上淚眼相對,兩人都感覺對不起彼此,所以各自揣著一顆傷痕累累的心卻都想安慰對方。


    西施說道:“範大夫,對不起,明天西施就是吳王的人了。”


    範蠡說道:“別這麽說,受委屈的是你西施。苦海有邊,忍耐是岸,隻要熬過十年,我範蠡一定讓你坐著花轎重迴越國。你西施最後一定還是我範蠡的人。”


    西施說道:“十年後,世事滄桑,你的心裏真的還有我西施嗎?”


    範蠡說道:“我已經對蒼天發誓,就算海枯石爛,範蠡對西施之愛依然如日月長久。隻要越國不亡,十年之內,我一定會親自把你從吳國帶迴來。”


    西施點點頭,說道:“我西施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說吧,到了吳國後,你讓我幹什麽?興越滅吳,西施願意助你和大王一臂之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西施生性善良,現在顯然被吳人的暴行逼急了,說出這樣的狠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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