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欽與喜棠的婚宴,拖延了他原本返迴南方的日期。一個北京、一個上海,兩家不同聲浪透過各式管道相互攻擊,外加旁觀者湊興的賀電,喜棠府裏電報收發的數量,幾成全城之冠。


    喜棠本家已是落敗中的王府,門麵卻依舊風風光光。世欽深諳此道,大手筆地籌辦北方婚宴。按滿洲舊俗,女方家要大宴親友吃肉,喜棠的家人席開三天,日夜不輟,不限親友,都可上門大快朵頤。


    女方豪邁大宴,男方買單——該喜棠家付的錢,全由世欽私下負擔。


    熱熱鬧鬧一場格格出嫁的好戲,辦得喜棠隻剩半條命。之後連休養生息個幾天的機會也沒有,就被世欽一行人拖入火車頭等廂,一路殺往南方,趕赴夫家正式的大禮。


    她不行了。


    連日勞累,加上長途跋涉,她又坐不慣火車,睡不安穩。在火車上,她幾乎天天上吐下瀉,苟延殘喘地度日。


    「喜棠,來,把糖水喝下去。」


    「不要……」放她癱在褥上自生自滅吧。


    「不行,世欽哥交代,你一定得不斷地喝水。乖,起來。」


    喜棠欲振乏力地望向同行的姊姊喜柔,勉強起身,卻隻拾得起脖子以上的部分。「姊……你可能要扶我一下才行……」


    與妹妹同齡的喜柔雖然溫婉細膩,卻也是個沒伺候過人的大小姐。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該如何一麵端穩糖水、一麵扶喜棠起身。


    「糟糕,釧兒清理你的衣服去了,紐爺爺又在別的車廂午睡。」這下還有誰能幫忙?「這樣吧。喜棠,你端糖水,我就可以空出手扶你起來。」


    「好……」隻不過她的手虛軟似蘆葦,哪撐得住整碗糖水?加上起身時的震顫,以及大妞妞的搗蛋……


    「啊!」


    「大妞妞!」


    兩小姊妹尖叫成一團,為這場亂局增添優美旋律。


    完蛋了,這全是甜的東西啊。」喜柔難過地甩甩被翻倒糖水濺濕的手,無助得快掉淚。「現在褥子、衣裳又得重新換一遍了。」


    「沒關係……這樣就好。」喜棠她隻要能躺下就行,其他什麽的,都隨便啦。


    「喜棠,要不要叫世欽哥過來一趟?」看她這樣虛弱,實在教人擔心。


    「不要,讓他忙去……」


    她知道世欽為了辦妥婚事,推開不少正事。不僅上海天天來電話,電報也是一份接一份地發個不停,最後甚至連他的律師都親自北上找他緊急洽談。


    還以為成親後會更常和他在一起,哎。


    「喜棠,來。」喜柔捧著精致的盒子。「你的朱古力糖。」


    她雖然反胃到什麽也咽不下,卻還是好喜歡世欽送她的這盒漂亮玩意兒。小時候家中常拿到宮中賞賜的進貢洋糖,但樣式千篇一律,不如世欽的時髦有趣。


    「要貝殼的,還是娃娃頭?」


    「要葉子的。」她一臉慘澹地開心道。「姊,你猜,這裏麵會是什麽餡兒?」


    喜柔溫婉地搖頭苦笑。「我每次都猜錯,它花樣太多了。」


    「對啊,實在太好玩了,我從沒見過哪個點心可以變出這麽多的花樣。」


    「你啊,一看到這些糖果,精神就來了。」


    喜棠忙著小口小口品嚐,沒法子迴話,但看她彎彎的雙眸,就知道她有多享受。


    「世欽哥真的好疼你。」喜柔坐入對座的軟褥裏。「可是這些就叫作愛情嗎?」


    「不然呢?」


    「愛情應該……有些不一樣的東西存在才對。如果隻是吃呀穿呀的,太凡俗了,沒有愛情它特別的地方。」


    「喔。」好前衛的思想。「這是泥果子餡的,跟我昨天吃的泥果子卻不一樣。姊,你真的都不吃嗎?」


    「我怕世欽哥生氣。」


    「不會啦,他才沒那麽小度量。」


    「可我總覺得他看起來好嚴肅,像是連一粒灰塵都會惹他不高興。」


    「他隻是皺眉頭皺慣了,沒有不高興。」這次要吃什麽形的呢?嗬。


    「喜棠,你覺得世方哥適合我嗎?」


    「他還沒對你死心呀?」夜宴那天,他就想選姊姊做新娘,現在聯姻的名目沒了,他居然照樣鍥而不舍。「我就奇怪,他為什麽極力建議你跟我們一起南下。說什麽姊妹相伴好有個照應,原來是他自己想親近你。」


    「瑪法也一直關照我,對他多下點功夫。」這個老祖父,頑強得令人佩服。「他愈是這麽關照,我愈是對世方哥沒興趣。」


    「太凡俗了?」哇,這顆好苦。


    「何止凡俗,簡直汙穢。」沒有愛情,隻有利益。「我才不要一椿像買賣似的廉價婚姻,把自己弄得像個商品。」


    喜棠猝然梗到,登時暴咳連連。


    「怎麽了,又要吐了嗎?」嚇得喜柔快快找盆子。


    「沒……咳咳!」慢慢唿吸,慢慢唿吸,穩下來。


    「喜棠?」她怯怯觀望。「還好嗎?」


    如果她和世欽像樁廉價婚姻,那世欽可買到瑕疵品了。「毛病真多……」


    「快躺迴去,我去叫醫生過來!」這樣下去不行的。


    「不用,我睡一會就好。」咳到累斃了。


    「可是你臉色很難看……」


    漸漸地,她由假裝聽不見,昏沉得真的聽不見。


    她不喜歡姊姊方才的話,太刺耳,太像她和世欽的狀況。不過這種事愈想愈令人發毛,不如睡覺,睡著了就什麽都不必知道。


    世欽家和她家說是世交,其實舊仇一大堆,早想藉機徹底翻臉。隻有搞不懂狀況的太爺,還在妄想拉攏小輩,好替落敗的家業找到黃金靠山,繼續奢華一百年。


    世欽何其精明,一定早看穿這點。她是無所謂啦,隻是遺憾世欽因此對她好像更加反感。哎,虧她還挺喜歡世欽的,這下情路可坎坷了。


    偏她這會子又病得七葷八素……


    她跟世欽的八字好像不太合。不要緊,等她睡飽一點,再來想法子勸他迴頭是岸。畢竟他們這輩子都得一起過,他早點認命,快快喜歡上她,日子才會好過。


    世欽為什麽挨到了二十六才成親……


    他好帥喔。好看到天下其他男人全成了鹹菜乾……


    她一邊昏睡,一邊傻笑。窩在她懷裏的大妞妞突然搖起尾巴,接著便被一雙大手悄聲抱起。大手輕撫熟睡的臉蛋,像在測她有無發燒,又像細膩的疼惜。發覺到她身上和薄毯上有著大片糖水濕漬,不禁逸出長長的輕歎。


    大手慎重而細心地為她重新換上乾爽的衣物。更替之際,她忽然舒懶地翻身仰躺,嬌憨夢囈,大方展現撩人媚態。


    輕軟的中衣掩不住她姣好的胴體,服貼地順著她的每一寸曲線起伏。最讓人口乾舌燥的,莫過於她微啟的豔潤紅唇。豐盈小巧,柔軟晶瑩,誘人品嚐。


    吮啄她,像親吻花瓣。嬌嫩的觸感,芬芳的氣息,柔弱的迴應,彷佛盛不住太沉重的熱情。


    這一吻,本來隻欲蜻蜓點水地小啄一番,但迴神之際,嬌慵的睡美人早已衣衫淩亂,雙頰緋紅,虛喘連連。暴露的雪白身軀在窗外閃掠的陽光拂耀下,如象牙般細致,透著溫潤光澤。嬌柔的乳峰在大掌不住的擠揉下,無助地繃著粉紅珠玉,任粗糙的拇指忘情挑弄。


    這是他等待已久的新娘,但醉酒那日的糾纏,他卻難以拚湊出完整印象。


    他依稀記得這盈滿手心的飽滿乳房,卻不記得如此滑膩的膚觸。他仿佛曾舔吮這纖弱的雪色頸項,卻似乎不曾引發如此甜美的輕吟。


    他究竟真的碰過她了,還是夢見自己曾與她雲雨?


    悶窒難耐的睡娃,不安地咕噥起來,似醒非醒地微蜷雙臂,像個小嬰孩,嬌嫩可欺。


    蹂躪她!直接扳開她雙腿,盡情放蕩一場。


    突來的狂野念頭與遠處隱隱的人聲,將現實與幻境交錯一氣。耀眼的陽光驟然閃過樹林,一陣一陣地刺入眼簾,一片星花,白熟而目眩。


    人聲由此步入彼,往另一方向遠去。而車廂內,悄然寂靜,隻有一個巨大身影安坐在熟睡的小人兒對麵,淡漠守護。


    她依舊一身整齊的髒汙衣衫,依舊覆著浸有糖漬的薄毯。依舊是一隻大掌憐惜地撫揉嬌酣的臉蛋,依舊是一聲長長的輕歎。


    大妞妞眨巴著大大的晶亮黑瞳,蜷在雄健的臂彎中。窗外流金般的燦爛,灼灼閃掠。既是好風景,也是殺風景。


    ☆☆☆


    「這是怎麽著?」


    「聽說是新娘子水土不服。」


    「喲,真不愧是北方來的土包子,城裏姑娘不出門。」


    「什麽水土不服,我看她這是打從心底就不願嫁入董家。」


    「或者是假裝嬌弱,實則拿喬?」


    嘰嘰喳喳的低淺閑聊與訕笑,不斷地隱約傳來。喜棠實在是體力不勝負荷,虛脫得連眼皮都睜不開,任由世欽抱她下賓士車,步入奢華洋房。


    她聽見自家同行者浩浩蕩蕩的嘈雜聲,聽見世欽淡淡吩咐的低語,機靈穿梭的眾多仆役……跟在老家的感覺很像,隻是,這兒有奇怪的迴音,好像屋子很空蕩。


    「不要用手亂揉眼睛。」一陣沉吟冷冷警告。


    可是她想看……


    「世欽,她是怎麽了?」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悠哉逸來。


    「她坐不慣火車和汽車,又不習慣長途跋涉,一路上一直又吐又暈,連醫生開的藥也全嘔出來。」


    「該不會是有了吧?」


    世欽完全不迴應這輕佻的浪笑,逕自抱她上樓。


    「開玩笑的。」那人自樓下涼道。「不過你爹你娘和叔公都等著拿你算帳,你可得仔細你的皮羅。」


    好個幸災樂禍的家夥,真想看看他的嘴臉……


    「不要亂動。」


    好嘛。世欽厲聲斥責時很嚇人,小聲恐嚇時也一樣嚇人。


    「二哥迴來了?不是應該晚上才到的嗎?」


    「二少爺,有您的電話。」


    「大小姐要我們緊急通知您,她明天會迴來一趟,請您空出上午的時間給她。」


    「世欽,這裏就交給你了,我帶喜柔出去逛逛。」


    「不、不用了,世方哥。我想先休息一下……」


    一屋子熱鬧烘烘,吵得喜棠又累又不好睡,倒是世欽,定力過人,彷佛早已習慣蚊蠅小蟲在身邊亂飛亂叫,文風不動,恍若無聞,照做自己的事。


    終於,喜棠被他小心翼翼地抱上篷頂大洋床,柔軟的床褥當場驚醒她,駭然尖叫,七手八腳地急勾世欽頸項。


    「怎麽了?」活像快給溺斃似地環著他不放。


    「這、這個床,會陷下去!」


    「是會陷下去。」才鬆軟舒服。


    「我不要睡這個!」太可怕了。


    他不解,何以她會懾得魂飛魄散。


    「這簡直像睡在水裏,浮浮沉沉的,我不敢!」


    搞半天……「你要睡北京老家那種硬板床?」


    她的頭使勁點到都快震出淚花,想來真的給這西洋彈簧床嚇壞了。


    世欽沒奈何,思忖半晌,才把她抱往樓下辦公用的書房。他們家向來過洋派生活,隻有他書房裏有張買來當做收藏的紫檀嵌螺鈿彌勒榻,可以充當小人兒的硬板床。


    這一趟下來,喜棠才看清了董宅。


    西式大屋光是廳堂,就有兩層樓高,虹形拱梯自樓上環抱至樓下。整棟宅邸雪白淨亮,襯著落地大窗外的大片綠茵,藍天白雲,好似人間仙境,不像北京老宅般地厚重沉鬱。她不曾見過西式格局的房子,但也感受到董宅的奢華非凡,處處顯示主人家底豐厚,卻呈現內斂簡潔的風骨。愈是樸實,愈是瀟灑俐落。


    若她調查得沒錯,董家在揚州的老宅應該是長子世方的,而上海多數房產,則是世欽掙來的,他才是這屋子的男主人。哇……她真有眼光,一嫁就嫁到了好貨。


    世欽好優秀喔。


    「二哥這是在搞什麽,搬來搬去的?」遠處一名青年見著一大票人急跟著世欽到處亂轉,趴在樓上扶手怪叫。「不過娶個前朝古董,幹嘛擺這麽大陣仗?」


    弄得活像供進了尊大菩薩。


    「這裏如何?」


    嬌貴小娃一被擱上彌勒榻,就舒懶得像隻找到好窩的貓咪,悠然眯眼蠕動著,尋找最愜意的睡姿。


    下人們全傻在一旁半侍半窺地,瞻仰世欽是如何板著鐵麵,任勞任怨,親手為佳人調整繡枕,覆毯奉茶。


    「把水喝完再睡。」


    「不用了,我不渴……」嗬啊。


    「我不管你渴不渴,都給我喝下去。」


    困得眼皮都睜不開的喜棠,可憐兮兮地任一隻鐵臂將她上身微微扶起,倚在冷酷的胸懷中慘然飲啜,活像被迫服毒自盡。


    她委屈歸委屈,飲水之際,還是忍不住偶爾抬眼偷瞄。


    唔,世欽看來真的很不高興。


    她使勁地、認真地、勤奮地把整杯水仰頭喝到徹底,得救似地大唿一口氣,期待地望著世欽猛瞧,跟個等著主人稱讚的小狗沒兩樣。


    旁人看了也好奇。不僅是二少爺一迴來就一堆反常舉止,連這新進門的二少奶奶也反常,與平日往來的各家名媛大相逕庭。


    世欽冷睨這露骨的凝睇。意識到這場麵有多少雙眼睛正明的暗的旁觀著,他咬牙抽動的麵頰,變得格外剛棱無情。


    「睡覺。」


    喜棠才沒那麽好打發,馬上賣可憐。「可是……」


    「你如果要睡這裏,最好乖乖守我的規矩。」他淡漠地將她塞迴薄毯中,矗立榻邊。「我的書房內嚴禁任何幹擾,妨礙我處理正事。所以,請閉好你的嘴巴,否則我隻能請你迴樓上去。」


    一想到那張載浮載沉的恐怖洋床,她立即抿緊雙唇,怯怯保證。


    很好,權威奏效。他正滿意地迴身打算處理一車車運進家裏的各色行李,榻上嬌客就嗯嗯啊啊地造反。


    「幹什麽?」他不爽地自肩頭斜睇。


    「大妞妞……」


    他壓抑地吐了口氣,大步踱向門外觀望的喜柔,將她駭然環緊的那團毛球奪走,塞迴喜棠懷中。


    「還有什麽事?」


    喜棠恭敬地閉嘴猛搖頭,不敢搗蛋。


    世欽好兇喔。


    見他毫不戀棧地轉身就走,她隻好沒趣地摟著大妞妞再打個嗬欠,眼皮沉得隻剩一條縫。


    她一點都不覺得世欽可怕,隻覺得他太重麵子了。讓下人看到他寵她又怎樣,鐵漢也可以有柔情的一麵啊。不過,這的確會在日後管教他們的事上有些麻煩。一旦下人們發現你也不過是個凡人,就會漸漸地不拿你當主人。


    或許這就是她常被府裏仆婦踩得扁扁的緣故吧……


    小人兒迷迷糊糊地飄蕩到夢鄉,卻仍依稀傳來遙遠彼岸的隱隱交談。


    「……真的太莽撞。」


    誰莽撞?


    「所以她氣到決定明早就來算帳。」


    這聲音跟世欽很像,不過沒他的沉,也沒他的緩,像轉太快的唱盤。


    「我先前還嚇一跳,想他怎麽會買個大娃娃和玩具狗擱在書房。」誰知這人和狗都是活的。


    「我倒是覺得她很麵善。」


    這聲音又是誰?


    「你們怎麽都跑進這兒來?」又一個好事的笑聲加入。


    「世欽自個兒門戶大開,就順道進來逛逛他藏了什麽貴重寶貝。」


    「也的確難得,他向來不放沒用的東西在書房裏。」這會卻自壞門規。


    好過分,怎麽拐著彎罵她沒用呢?有話大可直說啊。


    「你可別小看人家,這可是『千金』大小姐呢。」


    她本想暗喜終於有人說公道話,卻被後頭接上的一片訕笑怔住,茫然不解。


    「花了千金,買個中看不中用的玩具。世欽這趟北行,好像終於開竅了,懂得出去散散鈔票,享受人生。」


    「喂,請別再宣揚你那滿腦子的腐敗思想,小心你老頭查封你的戶頭。」


    「你們不覺得這娃兒很像『她』嗎?」


    這聲沉吟一起,輕浮的嬉鬧聲頓時止息,化為凝重。


    「你不說我還沒發覺。怪不得,我總覺得她眼熟。」


    她?指誰?為什麽氣氛一下子就變了?


    「世欽還是忘不了她啊。」


    電光石火之際,喜棠赫然頓悟:世欽另有女人!


    這念頭令她一驚,就由夢中驚醒。撐肘起身一望,四下幽微,周圍無人,隻有大桌那頭有著一盞明亮。


    晚上了?這是哪裏?什麽時辰?她怎麽了?


    「作惡夢了嗎?」


    如絲綢一般軟滑細膩的醉吟,鎮定了她惶恐的心。


    「世欽?」


    他放下文件,淡然起身步向榻邊,輕撫小人兒額頭。「沒有發燒,很好。既然起來了,就吃點東西。」


    他怎麽丟下她就轉身離去?


    世欽走向偌大書房的大門,開了條縫,也不知在對誰低聲低語,一迴身,便擰緊眉頭。「你在幹什麽?」


    鞋也不穿就爬下榻來。


    「我以為你要走了……」


    「我一大堆事沒處理完,能走到哪去?」他沒好氣地攆她上榻。


    「那萬一你處理完了呢?你會不會在這裏陪我?」


    她太緊張,屋裏也太黑,讓她無暇識出世欽臉上掠過的一抹悸動。


    「你多大了,睡覺還要人陪?」


    這本是出於愛憐,可惜語氣硬得像抱怨。


    「可是我不熟這裏,會怕。」連她懷裏的大妞妞也瞠著大眼猛點頭。


    他向來不喜歡辦公時有太多閑人在側,倒忘了她從小就習慣有人在旁隨侍。


    「要我叫你陪嫁的侍女們過來嗎?」


    「我要世欽。」他比較高大,房子看來就不會那麽遼闊陰森。


    她不知道這話的暗示性,但他知道,也立即有了反應。


    「別任性。」


    「不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怕這陌生之境,還是怕先前那個記不清楚的惡夢。


    「禮成之前,你最好還是矜持點,別隨便逾矩。」


    要他陪她算哪門子逾矩?「你也太保守了吧。」


    「是你過分先進。」開放的程度,足與歐美並駕齊驅。


    「你好冷淡。」一次兩次,她還能忍受,可是久了還是會令人落寞。


    「你到底之前都過著什麽樣的生活?」還以為豪門深閨裏養的,應該都是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這麽寂寞難耐?」


    「你怎麽知道?」太神奇了,他竟這麽了解她!她是怕寂寞,所以總愛把自己的院落搞得亂烘烘。「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很煩?」


    「煩?」


    「對啊,我就是愛鬧愛玩,你卻好像不太喜歡。」


    「不盡然。」


    她起初不解,世欽為什麽走得那麽近,後來才想到他可能是打算坐在榻邊陪她聊天,馬上開心地躺下。


    「我實在不了解你。」


    呃?她才不了解他。為什麽不是坐在榻邊,而是撐手俯至她身上來?這樣徹夜長談不是很奇怪?


    「你對這種事為什麽如此不在乎?」


    哪種事?「為什麽要在乎?」


    「我家再洋派,也好歹有個禮數在。」禮未成之前就先行燕好,著實大膽。就算他們曾不小心逾矩一迴,也是酒醉之誤。可現在沒了這項藉口,本性就愈見坦白。「我希望你再想清楚一點。你真的要嗎?」


    她無聊地歎息。「你真婆媽。」彼此聊聊天、作個伴兒也要深思熟慮。「給你弄得興致都沒了。」


    [刪除n行]


    這種實地演練太壯烈了,她寧可看安安靜靜的春宮圖……


    一陣叩門聲輕悄響起,一名下人便捧著餐盤開門而入,動作穩當,甚是俐落。


    「二少爺,您要的爛糊肉絲好了,隻是來遲了些——」


    「還好,與我估算的時辰一致。」


    下人呆怔,喜棠也呆怔,隻有世欽一人滿意地微揚嘴角。


    她一看那碗麵目模糊的軟爛泥沼,活像別人口裏吐出來的。管他是什麽上海風味的佳肴,她打死都不吃進嘴裏去。但,世欽隻冷起一張臉,她就乖乖地含淚下咽。


    味道再好,口感依舊令她毛骨悚然。


    「你這兩天就多吃這些容易吸收的東西,才能盡快恢複體力。別忘了多喝水,免得你過度吐瀉,造成脫水。」


    這種爛糊再吃兩天,她都要脫皮了,還脫水咧。


    可是,世欽這麽做是為著她的健康著想。為著這份心意,她甘願冒生命危險吞滅世上任何垃圾。


    當她形容淒慘地咽盡最後一口淤泥,白著小臉殷殷四望方才一直在旁邊監工的世欽,卻發現他早巳沉入大桌的文件裏,繼續鑽營。


    不會吧?才跟她這樣那樣,下一刻就立即銜接上熱唿的膳食,再下一刻又扣迴他原本著手的工作。


    這就是他所謂的時辰剛好?


    「世……世欽?」


    「吃完了就躺下休息。」他連抬一下眼的時間也吝嗇。


    「你剛剛還跟我……怎麽一逼我吃完東西就又……」


    「你先小睡一會兒,等我處理好這批急件。兩小時過後,或許可以再來一迴。」這段時間,她儲備體力,他打點公事,兩全其美。「之後還可以睡四小時半,剛好起來赴我大姊早上的約見。」


    喜棠羞怯的嬌顏頓時凍結,劈啪龜裂。浪漫的婚姻美夢,給砸個粉碎。


    兩小時後,世欽清完公務,卻發現嬌妻已不在屋內,隻見榻上一冊春宮圖及一紙留言——


    請自行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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