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獵堡


    無限柔軟到不可捏指的大海、光芒,靈性而頑強。即便是最堅固的載體,也是無法給這些特質設置條件的附生者。


    盛大闊綽的巨船,高高矗起堅挺的桅杆。支撐著意念,用猛烈酷獸賁血般的力量——矗立超越視覺界限的高度。


    膨脹開烈性,用空間來表達心與靈魂——比海水、光更加撐胸可感的興致。冰塬厚重生存的血肉,喜歡古紀中,那些刻在劍上的族語:血,是身軀的大海。


    他們不願在極端的話語後贅述完整的精義。


    因為,他們知曉:出自感覺的東西,雖然真實,但是,從來都是不完整的。


    太精準的族語,很容易變作堅固勝鐵的木頭,缺乏滿意製作工藝中的鑲嵌。


    銘辭伴行性靈,投射大地上的人心裏。昭著光輝,讓傾斜虛像般走動的族人,仿佛時空那些古紀片斷的瞬間。


    大地每一個形矗的部分,帶著萬化造物的野性與荒涼,將孤獨生硬的感覺也一並牽在其中。


    風一經粘著大地,就已經變得屈折起來。那種略帶不可思議的荒蕪,仿佛受過傷悲的老者,沉默寡言著,平伸開兩手。正一點點凝聲中側耳,靜靜聆聽遠古的風聲。


    浩蕩的鹿群在唿唿發響的冷風中,變作湧波的黯淡河流,在森林的邊緣出沒。獵司裏迪吟遊詩人的歌聲舒緩地飄起,帶著戀故的仿徨和迷茫,與鹿群一同野性遊弋。


    高大的鬆樹,掛滿藍冰,仿佛一座座在風中行駛得正酣的帆船,以帶著鋒刃一樣界限感分明的獨幟,個然孤矗。


    曠闊的風刀,颯響風此起彼落。從冰晶發光的堅硬大地上,漫卷雪霰,揚起。遂撕裂成波狀物,形成附和風形的蜿蜒,綿亙不絕。


    那種卷纏過程流利的嬗變輪廓,仿佛冰塬大地夜晚飛騰的極光。


    冰凍,將最狂熱的心靈熱量,從有形的大地空間,驅趕進冰塬人盛滿血液的身軀酒樽裏。細小感覺帶著輕微的發泄,都是苦澀、濃濁、熱烈欲燃的煙與火。


    獵司裏迪。獵堡。


    空氣裏漫天風攪。並沒有因為蕭殺的漲落,而變得模糊。冷粹形跡的風輦接近固體的質感,依然讓獵司裏迪大地帶著晶瑩的光芒。


    皓白的曠野,雪與冰鋪設畫感。茫茫的絕境就像沉寂無聲的絕望。


    枯色被長滿塔鬆的森林阻擋,以酷烈野性矗起的高大建築物,終於將大地延伸的絕望,變成有力倔強意念的挺拔。


    獵堡像黑色崛起的賁力中的獸脊。隨著地勢,荒莽中挺拔階梯狀穩固的鐵色石雕。從冰晶中蹙成的蒼黑散射逼目的藍光,變成大地緊密倒插的鐵戈,與莽野的凍風鏖戰。


    風,狂起來的時候,整個堅固黯淡的城堡,就好像衝進大海浩瀾中的巨載之船。


    箭樓聳峙尖銳的高塔,冷色調的色差比對,絕棄掉造化的雪白、冰白、透澈。將有形的黑暗、重壘,執意加深成堅韌的拔立。


    鐵箍狀的物構之廓,緊密搭連成凝結的整體,高聳狀,讓疏鬆的原野瞬間變得高岸而堅強。


    那種帶著熱烈篤定意念的渾整石廓,執著的形狀,更顯得新麗活著的執著感。


    形格粗獷的野性,有力的突兀,已經將荒蕪變得高卓,既而將個性變得熱烈,熱烈到發疼的血。


    獵堡下,迂迴曲折的、從冰雪中踩出來的路,仿佛膚淺淡灰色的河流。


    浩風吹來,觸碰城堡而滯緩,那種帶著略微的撞擊,磕碰聲,更像加固獵堡強硬站立起來的手腳。將野性的暖意截擋。


    太荒蕪的大地,需要高矗的凝結,才能將生命流逸的絕望,用緊蹙粗拙的凍手,小心地嗬攏起來。尋找發熱變暖的血燭的溫度。


    “厚重的冰塬,黑色的獵堡就是永久的春天。”


    獵司裏迪族人,每每被狂風、暴雪、冰淩凍餒地跪倒在蒼茫的迷茫中時,就會痛苦地顫抖著,收斂快要失去知覺的手腳,雙手敷著身體唯一裸露的麵頰,將眼淚倒流進心裏,說這一句——知道自己還活著的話。


    那一刻,他們被造化折磨到臨死,已經將繁重記憶中的古諺,“哐啷!”從不堪承載的內心,推掉、跌落大地上……


    殘酷蕭殺的冷刀中,雙手模糊漫趴,摩挲僅有溫度的最後一個帶溫度的荒涼句式。用屈折如鉤的獵司裏迪族語,將泛紅的血熱的芳辭,小花一樣掛在顫抖的嘴角。


    冷凍的顫抖,瞬間化作賁熱的感動,同樣顫抖。隻是,後者來自一顆彌血的心髒。


    那些在寒冷中不間斷活過來的經曆、逼真印象,讓他們熱愛心靈勝過了長樹的原野、曠朗嵌日月的天空、荒莽無極的蒼穹和宇宙。


    每一個獵司裏迪族人都這樣在凍死一樣的災難中,趴過、用內照的心血慟哭過,野獸一樣剝開雪阻……隻以內眼之視,看疼痛血跡的——這最後一道光芒。


    直到從昏厥般的沉迷霧霾中,昂起石頭一樣結實的頭顱。


    那一刻,賁熱喘息的狹長氣流,就是瑩綠色生長起來的植物。將鮮色明亮地點燃在石築的獵堡暗壁,發散出驚險的笑魘。


    但是,他們從來不敢在獵堡前,提說靈肉在凍餒中殘酷的經曆。因為,重複強化的東西,極容易因為簡單有限的存在格式,瞬間將完整原初的無垠感受一戈敲得粉碎。


    “讓我斂起獵司裏迪的族語吧,太陽尊。最怕:一粒獵司裏迪族的語法,弄丟了完整的感覺。那一刻,我該怎麽辦?”


    凍餒到接近死亡的族人,心裏總是這樣問。


    “所以,痛苦的血,什麽都知道……”


    於是,又自語著這樣迴答。


    這樣自我安慰的話兒,他們隻願說給自己的兩隻耳朵聽。聽到聲音,會讓他們因為感覺的突兀,意識到驚醒,從而拋棄讓他們羞恥到麵頰發紅的墮落。


    獵司裏迪和冰盧厝兩山毗連高耀的浮橋,倒綴一掛掛錐形的藍冰,就像永遠不會掉落進海灣藍波的凝淚。


    冷峭的姿態長年累月如斯。這是比嬗變中的生命更古老的契,仿佛變成古紀之跡延伸的幻覺。


    也許造化初生的那一刻,這就存在著了。高翹、驚險、不融化……每一次看見,都是超越——判斷盡可能模擬的那種奇跡。


    他們雖然嘴裏說:別用雙目踐踏靈性使者的翅膀。其實,心裏真正的話是:脆薄形狀的堅韌,會被自己重濁多思的靈魂——疊力附贅而崩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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