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末年,八王之亂期間,各地內遷胡族接連趁機舉兵,至前秦統一北方,近八十年間天下板蕩,無論士庶都未聞太平久矣。


    長期的亂世,百姓流離失所,北方胡人政權更迭頻繁,就連壟斷上層仕宦特權的高門望族,也不免卷入導致家族衰亡,當時流行的道家終末論就是以此為溫床。


    這些世家大族主導著對經傳的解讀、注釋,因此形成了壟斷,如弘農楊氏在華陰就有私學,王猛當初隱居,選在華陰並不是隨意為之。這些高門士族教育程度普遍較高,在當時可以說是社會精英,但這些人雖然學識高、眼界廣,卻也看不到天下太平的可能,因此不少所謂的名士都產生絕望、避世的心理,還有的則放蕩形骸、及時行樂,也可以說是畏難。


    苻堅借著修涇水渠,巧妙削奪了部分被豪望隱庇的人口,但也擢升了大批世家子,看起來好像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實則不然。


    當時不論在前秦,還是在東晉,如果不是為了維係家族權勢,世家子都不大願意出來做官,即便入仕也更傾向清貴閑職,方便縱情遊樂,而外任地方、擔任武職,都被視為濁流、卑官。


    還有更誇張的,如王坦之,初入仕時,連尚書台的郎官都不願做,直截了當的迴絕說,尚書郎檔次太低配不上他。又如謝安,受征召後,三番五次的推托,迫不得已赴召,也隻幹了一個多月就請辭,直到兄長謝萬因過被免為庶人,已經四十歲的他才為了家族出來仕官。


    前秦治下的世家,也好不了多少,自苻堅繼位後,關中豪望經王猛多次打壓,風氣稍好一些,但好清談的空泛風氣仍舊存在,而前燕滅亡也沒幾年,關東世家尚未徹底融入,頂級門第出身者不願入長安任官,次級士族出身者入朝後又難得顯職。


    通過開鑿涇水渠,苻堅先是巧借豪望徒附削其爪牙,之後擢升多為郎官的關中世家子去外地任官,既讓這些新生代的人才進一步曆練成長,也避免受家族影響在長安的政爭漩渦裏沉淪,還能加強對新近兼並地區的控製,可以說是一舉數得。


    春末,涇水渠接近完工,前秦兼並涼、代的消息自去年末傳出後,幽州遼東郡相鄰的高句麗,朝鮮半島東南部的新羅,邛、莋、夜郎等西南夷部派來入貢的使者這時才到達長安。


    王猛病逝同年,百濟近肖古王扶餘句也過世,與前秦交好的高句麗小獸林王高丘夫隨即以報父仇為名,趁機出兵攻打百濟。


    新繼位的百濟近仇首王扶餘須,四年前為太子時,領兵在平壤殺死了高句麗故國原王高釗。


    而且近肖古王在位時,百濟就與東晉取得聯係,稱臣納貢,獲授鎮東將軍、領樂浪太守。此外,百濟當時憑借對朝鮮半島西側的控製,還主導著渤海灣貿易,與日本也有貿易、往來,在朝鮮半島南部,馬韓殘餘部落被其吞並,伽倻是其臣屬,新羅則是其盟友。


    百濟近肖古王死後,至前秦統一北方,高句麗與百濟三年四戰,局勢反複如同拉鋸,但都已是後繼無力。


    當時受天災影響的不僅是前秦、東晉治下,海東三國的高句麗、百濟、新羅也同樣自然災害頻發,幹旱、洪澇、饑疫、地震此起彼伏,民間已經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各方都已經沒有能力繼續征伐,暫時進入了和平對峙,各自將目光轉向內部,進行賑濟、恢複,穩定統治。


    百濟因受東晉冊封,明麵上不方便派使者聯絡前秦,隻好由盟友新羅出麵轉圜,與高句麗一同入貢長安,雙方都想停戰,但出於各自利益,沒有台階可下,都不能率先發起和談,隻好通過前秦的從中調停,作為停戰和睦的名義。


    邛、莋、夜郎等西南夷,也就是三國蜀漢南中地區,往來道路崎嶇,難以通行,與前秦並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遣使入貢更多還是以此為名組織貿易,同時結個善緣,互不為難罷了。


    前秦與西南夷的朝貢貿易,除了施加影響外,也獲得了大量犀皮、象皮。而早在滅前燕後不久,苻堅就下令在阿房山陸續栽植梧桐、竹子數十萬株,涇水渠修建時,又任命熊邈為將作長史、領將作丞,製作了大量舟艦、攻守器械模型。


    通過這些行為,苻堅心中的籌劃,明眼人稍作留意就能判斷出來。


    春秋戰國時,長江流域的楚國、吳國、越國,軍隊都大規模配備犀皮甲,南方作戰水軍必不可少,對水軍來說,犀兕象皮所製的甲胄遠比鐵甲更合適。


    漢代上林苑中就有許多梧桐種類,阿房山也有不少梧桐,苻堅下令擴大栽植,並非是無中生有,而梧桐籽實能夠榨油,水戰的火船、火箭,桐油都必不可少,此外也用於製作矟杆,前秦作為北方政權,精銳騎兵在中兵裏的比重相當高,主要兵器就是馬槊。


    竹子生長速度快,成材速度在北方遠超其他樹木,而且始終保持挺直,無論作為建築材料,還是製作箭杆,性價比都很高。漢武帝時治理黃河,東漢光武帝時討伐叛軍,都曾在淇園大規模伐竹。


    而熊氏在荊、豫二州交界的南陽郡也是源遠流長的望族,熊邈在後趙時,就是將作功曹,用現在的話來說,那就是專業技術人員。


    古時候,工匠給王公貴族打造器物,總是喜歡炫技,極盡所能的加以奢華的紋理、裝飾,這一點幾千年都沒變過。


    苻堅下令製造的艦船、器械模型,也被工匠鑲金錯銀,可在內心逐漸膨脹的他,思緒已然飄至對天下統一後的遐想中,沒有立即予以遏製。而風氣從來都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苻堅、王猛此前在國中所推崇的簡樸,就在諸如此類的微小疏忽中,逐漸敗壞。


    前秦統一北方後,奢靡之風在長安悄悄複燃,於宗室中最先擴散開來,比如被苻堅稱作“吾家千裏駒”的族侄苻朗,從小就勤奮好學,對經史典籍總有不俗的見解,深受漢文化熏陶,但當時流行的玄風也學了個十足,日常飲食極盡追究享受,為人瀟灑豁達的同時,也頗有幾分恃才傲物。


    “自王景略死,秦之法度,日益鬆弛,今歲以來,又重以奢侈,禍殃必不遠矣。此前圖讖所言,不久必有應驗,父王不妨早做打算,結納英才以承天意,時不可失也。”


    時年二十三歲的慕容農向來敏銳,他在察覺到前秦法度和長安風氣的變化後,在家中向其父慕容垂進言。


    自枋頭之戰後,慕容農隨父出奔前秦以來,一直以前燕時的吳王舊爵相稱,始終認為是暫時寄人籬下。


    慕容農言談中所提到的讖語,就是四年前,前秦攻取梁、益二州後發生的天文異象。


    當時彗星自尾箕出,經太微,掃東井,自當年春末至秋冬,慧尾始終可見。而在長安,正值關中各族與前燕徙民敵視最激烈時,太史令張孟以此對照星相分野,在朝中進言,說十年後燕當滅秦,二十年後代當滅燕,順帶請求誅除前燕慕容宗室,苻堅並未理會。


    “以爾之才,天下大勢,尚未能辨也。”


    年已五十有餘的慕容垂摸著胡子,臉上因兒子的表現露出欣慰笑容,曆經磨練的他已十分謹慎,即便是在自家府邸中,也沒有將這個話題過多延伸下去,轉而考校其他,指點需要改進之處。


    慕容垂諸子中,慕容農排行第三,其長兄慕容令為王猛金刀計所騙,迴到前燕後不受信任,遭放逐後起兵被殺,而他仲兄又天生癡傻,因此他雖是庶出,但在名分上已是諸兄弟中最年長者,自然渴望得到父親更多的認同。


    對於慕容農的小心思,慕容垂心知肚明,也樂於見到兒子的成長,其見識雖勝於同齡人,但也過於倨傲,尚有許多不足,至少在他看來,眼下的前秦隻是有衰落跡象,遠未到將有大變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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