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王家父子沒有再迴田裏忙活,而是在後院殺雞宰鵝,將家養的牲畜全宰了,準備讓妙容明天帶迴縣城。


    正如崔澈所想,他們拿不出同等貴重的謝禮,隻能盡其所能,聊表心意。


    而王母則拉著妙容在屋裏敘話,聽說此行是崔澈特意繞路,讓她訪親,王母更是歡喜,卻也不忘了告誡女兒,莫要恃寵而驕,將來嫡妻進了門,若是個悍婦、妒婦,更得小心侍奉。


    妙容聽得連連點頭,夜晚,母女倆人睡在一張榻上,說了一晚上的體己話。


    一開始是妙容細述自己在崔府的生活,可說著說著,話題全偏到了崔澈身上,說他為自己剝橘子吃;說他思念父母,躲在被子裏偷偷流淚,被她發現後伏在自己懷中痛哭;也不忘了提起崔澈在近春文會上吟詩詠鵝。


    直到夜深,瞌睡重了,才停歇下來。


    翌日清晨,王父找鄉人借了一輛推車,搭載處理幹淨的牲畜。


    王母昨夜說是讓王父一人送行,可真到了臨別之際,還是跟了過去,隻留王進看家。


    妙容與兄長道別,懷著不舍又期盼的複雜情緒,與父母去到了縣城。


    望見停靠在客棧外的馬車,妙容長舒一口氣,暗道:


    ‘小郎君果然在等我。’


    相聚總是短暫,離別總是太快。


    崔澈得知王父、王母推來了一車的肉食作為迴禮,出門正要答謝,卻望見了妙容一家三口相擁而泣的畫麵。


    他駐足在門口等了一會,直到三人整理好了情緒才走出客棧稱謝。


    揮手道別父母,妙容才止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崔澈為她拭去淚珠,安慰道:


    “莫要哭了,將來還會有再見的機會。”


    “真的?”


    妙容哽咽道。


    “我何時騙過你,走吧,都哭花了臉,快迴客棧清洗下,我們馬上就要啟程了。”


    崔澈一行人離開中丘縣,繼續走官道向鄴城而去,雖然繞了點路,但並沒有耽擱太多的時間。


    有張武領著二十名護衛隨行,又是駕著有博陵崔氏標識的馬車,一路上倒也平安。


    四月十四,馬車駛入鄴城的時候,再也見不到香火繁盛的景象,四千廟宇,八萬僧尼,盡數成了前朝舊事。


    距離與封家約定的日子還有兩天,崔澈迴了鄴城府邸,著人與封家報信,約定十六日辰時,在紫陌橋碰麵。


    妙容家贈送的肉食早在途中,崔澈便與隨行之人分食,如今正值初夏氣候,放不了太久。


    崔澈連著與妙容、趙文等伴當在鄴城遊玩了兩日,他清楚此番西行,隻怕是再見不到這座匯聚了河北精華的千年古城。


    四月十六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崔府的車隊就向城北駛去,不多不少,正好辰時趕到了紫陌橋,而封家六兄弟已經等候在橋前。


    崔澈走下馬車與六位表叔見禮,又望見他們身後一名外貌儒雅,與封家兄弟頗有幾分相似的老者,無需封德彝介紹,崔澈躬身行禮道:


    “澈兒拜見舅公。”


    這人正是封老夫人的同父弟,封子繡。


    封子繡此前被南陳俘虜,北齊滅亡,又逃迴了河北,得以父子團聚。


    “嗯,無需多禮。”


    封子繡打量一眼崔澈,對其風姿儀態都很滿意,轉頭對身側的封倫叮囑道:


    “德彝,澈兒年紀小,又是你姑丈唯一的血脈,此番遊學,你需好生照料。”


    原來封子繡逃迴河北,聽說封倫計劃往關中遊學,便為他提前賜了表字,方便與人交遊。


    封德彝自然是一口答應下來。


    送走了父親與五位兄長、堂兄,封德彝才與崔澈說起了新的西行路線。


    按照他們此前的規劃,是要走太行山道,先去並州省親,再往河東聞喜與裴秀匯合。


    隻是前段時間突然傳來消息,二月底的時候,北齊宗室高紹義起兵欲圖恢複,與並州相鄰的肆州以北280餘城響應,奉命鎮守並州的北周宗室宇文神舉正調兵攻打,正是兵荒馬亂的時候,還是等並州局勢安定了,再去訪親。


    原計劃要拜訪的這門親戚,正是崔澈的小姑,封老夫人的次女。


    小姑父李元儉出身隴西李氏,北齊時官拜並州田曹參軍,周師入晉陽後,李元儉繼續留在並州總管府任職。


    封德彝原計劃繞道並州,也是打了將崔澈的表兄弟們誆去長安遊學的主意。


    如今並州是肯定去不得了,便不走太行山道,沿著黃河溯流而上,直往聞喜縣去尋裴秀。


    二人商量妥當,各自乘上馬車,兩家車隊並在一起,過紫陌橋向西南行去。


    途經韓陵,崔澈掀開窗簾,有心憑吊古戰場,見一見高歡為了表功,命溫子昇所著‘韓陵片石’,最終卻還是安坐在車內,搖頭失笑。


    無論高家、宇文家,都隻是流水的天子,而士族才是鐵打的老爺。


    隻是這鐵打的老爺,也將迎來他的張麻子。


    造紙術與印刷術的發展,無疑打破了士族對知識的壟斷,而萌芽於南北朝的科舉製,更注定要取締士族對官位的壟斷。


    再過不久,士家門閥不再是統治者治理國家的唯一選擇,寒門子弟將會獲得更多的話語權。


    隻是短暫地失神,崔澈便將這些想法拋在腦後,造紙術與印刷術的發展,推進教育的普及,士族門閥政治被寒門打破是曆史的必然性。


    士族無論賢愚皆可出仕,寒門有才之士卻報國無門,這樣的現象能夠存在三百餘年已經足夠離譜,崔澈無心再去為它延壽,也知道那是螳臂當車的行為。


    說到底,上一世,他也隻是普通民眾中的一員,恨透了階級壁壘。


    馬車一路西行,崔澈與封德彝在同行的這段時間裏,關係越發熟絡,也讓他對於這位小表叔的印象不再局限於史書中的形象。


    在史書中,封德彝是備受楊素信重的幕僚,為此甚至招他為婿;也是與虞世基狼狽為奸,敗壞朝政的佞臣;更是明麵上輔佐李世民,暗中支持李建成,兩頭下注,卻能蒙蔽二鳳,直到死後十七年才被李世民發覺的老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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