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宋徽宗搜羅如此多的珍奇石木,是為了在京都建一座園林,叫做艮嶽。艮是八卦中的一卦,方位東北,艮嶽就建在皇宮的東北方向。


    徽宗為什麽要在皇宮東北方向建園林呢?原來,徽宗皇帝繼位之後,一直膝下無子,有個茅山道士告訴他,這都是因為皇宮東北方向地勢低窪,若把地勢墊高,則子孫繁盛。於是徽宗命人把東北方向墊高。不久王皇後懷孕生子,就是太子趙桓,也即後來的宋欽宗。此後其他嬪妃開始比賽似的給他生孩子,一共生了三十多個皇子,三十多個公主。在中國古代帝王中,宋徽宗大概是兒子比較多的了。這樣一來,徽宗就更加寵信道士。


    卻說保和殿西南有一座玉真軒,造得極是華麗,乃官家第一個寵妃安娘娘妝閣,時蔡京賜宴至此,留題殿壁:


    保和新殿麗秋輝,


    詔許塵凡到綺闈。


    雅宴酒酣添逸興,


    玉真軒內看安妃。


    不提安娘娘與徽宗如何恩愛。卻說當時有一位夫人,姓韓名玉翹,年方及笄妙選入宮,體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芙蓉之嬌豔。隻因安娘娘三千寵愛在一身,韓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時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長籲短歎香消玉減,看看惹下一場病來。


    一日,道君敕喚殿前太尉楊戩前來,天語傳宣道:“此位內家原是卿所進奉。今著卿領去到府中將息病體。待得痊安再許進宮未遲。”


    楊戩叩頭領命,即著下人用暖輿抬了韓夫人,隨身帶得養娘二人、侍兒二人,都到楊太尉府中。太尉將一宅分為兩院,收拾西園與韓夫人居住,門上用鎖封著,隻許太醫及內家人役往來。太尉夫妻住東園,每日往韓夫人處問候一次。


    將及兩月,漸覺容顏如舊,飲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歡喜,當天辦下酒席送行,同時叫了一名評話先生說書。先生不說別的,偏偏講那唐僖宗時候故事:


    說是有位宮女名叫韓翠蘋,因深宮閉鎖,寂寞無聊,深感青春虛擲,無限哀怨。一日,她從秋日的落葉中擷取一片紅葉,在上麵題了一首詩,放入禦渠中,使之隨水流出宮牆。這片紅葉正好被赴京趕考的秀才於佑拾得。他仔細一看,紅葉上有動人的詩句。詩雲:


    流水何太急,


    深宮盡日閑。


    殷勤謝紅葉,


    好去到人間。


    於佑見字跡娟秀,猜想是宮女所作,並對詩中流露出的文采很是讚賞。於是,他也在一片紅葉上題寫一詩,走至宮牆外的禦渠上遊,將其放入水中。詩雲:


    愁見鶯啼柳絮飛,


    上陽宮裏斷腸時。


    君恩不禁東流水,


    葉上題詩寄與誰?”


    從此以後,於佑日夜想念寫詩的女子,茶飯不思精神恍惚,友人見之驚問其故。於佑以紅葉詩言之。友人大笑曰:“你真是個蠢貨!那個寫詩的人,又不是對你有意。你偶然得到它,何必思念到這種地步?你即使再喜歡她,禁宮深院,長上翅膀你也不敢去啊!於佑道:“天雖高而聽卑,人若有誌,天必從人之願也!”友人大笑而去。


    於佑後來又多次參加科舉考試,都沒考中,於是到河中貴人韓泳家中做些文墨工作,得到的錢帛勉強能夠自給,這樣過了很長時間。一天,韓泳把於佑召來對他說:“皇宮中有三千宮女因得罪朝庭,皇上將她們趕出來嫁人。有位姓韓的宮人與我同姓,年方三十,姿色豔麗,現在就住在我家,我讓她嫁給你如何?於佑道:“窮困書生,寄食門下,無以為報,安敢複望如此?”韓泳即派人通知媒人,並幫助於佑準備聘禮,讓二人結為夫婦。


    結婚那天,於佑見韓采蘋嫁妝豐厚,人也長得漂亮,自以為誤人仙境,神魂顛倒。一日,韓采蘋在於佑的畫笥中看見有片自己題詩的紅葉,問是哪裏得來?於佑如實相告。韓采蘋說:“妾在宮中時,也曾於水中得到一片紅葉,不知是何人所為。”於是,二人各取紅葉相對觀看。葉上墨跡猶新,正是各自當年所寫。兩人相向默然垂淚,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韓采蘋悲喜交加,提筆又寫詩一首:


    一聯佳句題流水,


    十載幽思滿素懷。


    今日卻成鸞鳳友,


    方知紅葉是良媒。


    後來韓采蘋生了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兒子好學都做了官,女兒也嫁了好人家。節次說及唐朝宣宗宮內,也是一個韓夫人,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無計奈何,偶向紅葉上題詩一首,流出禦溝。詩曰: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卻得外麵一個應試官人,名喚於佑,拾了紅葉,就和詩一首,也從禦溝中流將進去。後來那官人一舉成名,天子體知此事,卻把韓夫人嫁與於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終。


    韓夫人聽到此處,忽地歎一口氣,口中不語,心下尋思:“若得奴家如此僥幸,也不枉了為人一世!”當下席散收拾迴房。睡至半夜,便覺頭痛眼熱四肢無力,遍身不疼不癢,無明業火熬煎,依然病倒,比以前更加沉重。


    太尉夫人一見便道:“不知夫人平日在宮,可有什麽願心未經答謝?或者神明見責也未可知。”韓夫人道:“氏兒自入宮以來,每日愁緒縈絲。不知此處有何神聖,氏兒便對天許下願心,若得平安無事,自當拜還。”太尉夫人道:“告夫人得知:此間有個清源妙道二郎神,極是靈應。夫人何不設了香案,親口許下保安願心。待得平安,奴家情願陪夫人去賽神答禮。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韓夫人立即點頭應允。


    於是選了吉日良時,打點信香禮物,兩個夫人到得二郎神廟中,廟官接見,宣疏拈香禮畢。韓夫人輕輕挑起銷金黃羅帳幔一看。不由吃了一驚。但見:


    頭裹金花襆頭,身穿赭衣繡袍,腰係藍田玉帶,足登飛鳳烏靴。雖然土木形骸,卻也豐神俊雅。


    當下韓夫人目眩心搖,不覺口裏悠悠揚揚,漏出一句俏語低聲來:“氏兒若是嫁得一個丈夫,恰似尊神模樣一般,強似在宮中受千般淒苦萬種愁思。”說罷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癡心妄想。


    不道有這般巧事!當天韓夫人迴府,晚飯過後迴房,隻聽得萬花深處一聲響亮,一尊神道立在她的麵前。但見:


    龍眉鳳目,皓齒鮮唇,飄飄有出塵之姿,冉冉有驚人之貌。若非閬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細看時,與廟中所塑二郎神模樣不差分毫。韓夫人又驚又喜,便向前道個萬福,啟朱唇,露玉齒,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請到房中容氏兒展敬。”


    二郎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坐下,夫人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夫人厚禮,聽得夫人禱告至誠。小神知得夫人仙風道骨,原是瑤池中人。隻因夫人凡心未靜,玉帝謫下塵寰,謫限滿時還歸紫府,證果非凡。”韓夫人見說歡喜無比,又拜禱道:“尊神在上:氏兒不願入宮。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將來嫁得一個良人,一似尊神模樣,偕老百年,也不辜負了春花秋月,說甚麽富貴榮華!”二郎神微微笑道:“此亦何難。隻恐夫人立誌不堅。姻緣分定,自然千裏相逢。”說畢起身,跨上檻窗,一聲響亮去了。


    韓夫人不見便罷,既然見了這般模樣,真是如醉如癡,和衣上床睡了。


    不料第二天夜來,二郎神又立在麵前。韓夫人喜不自勝,一天的愁悶都冰消瓦解了。即便向前施禮,對景忘懷:“煩請尊神入房,氏兒別有衷情告訴。”二郎神喜孜孜地便攜夫人上床,夫人忘乎所以傾身奉陪。


    盤桓至五更,二郎神起身,囑付夫人保重,再來相看,起身穿了衣服跨上檻窗,一聲響亮便無蹤影。韓夫人道是神仙下臨,心中甚喜。又恐太尉夫人催她入宮,隻有裝病。間常不甚歡笑,每到晚來卻精神炫耀喜氣生春。神道來時上床雲雨,至曉便去,非止一日。


    忽一日天氣稍涼,道君皇帝分散合宮秋衣,內侍捧了旨意,敕賜羅衣一襲,玉帶一圍,至於楊太尉府中。內侍道:“且喜娘娘貴體無事。聖上思憶娘娘,故賜羅衣玉帶。”韓夫人排了香案謝恩。


    到得晚間,二郎神又來,對韓夫人說道:“且喜聖上寵眷未衰,所賜羅衣玉帶,便可借觀。”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


    二郎神道:“小神坐觀天下,立見四方,諒此區區小事,豈有不知之理?”夫人聽說便一發將出來看。二郎神道:“大凡世間寶物,不可獨享。小神缺少圍腰玉帶。若是夫人肯舍施時,便完成善果。”夫人便道:“氏兒一身已屬尊神,緣分非淺。若要玉帶,但憑尊神將去。”。二郎神謝了,上床歡會。未至五更起身,拿了玉帶一聲響亮去了。


    二郎神嚐了甜頭,每日都來。一日去得匆忙,把一隻烏皮皂靴落在園中。這事非同小可。太尉隻道是有人偷盜,立即著人帶皂靴到開封府報案。


    開封府滕大尹聽說後麵色如土。立即叫那緝捕王觀察過來,將上項事說了一遍。滕大尹道:“與你三日限,一定要將這個盜賊捉到,不然罪責難逃。”


    王觀察喚集許多公人到府,向懷中取出那皮靴道:“苦殺我們做公人!這皮靴又不會說話,卻限我三日之內破案,我到哪裏去捉這個穿皮靴的人。你們道是好笑麽?”眾人輪流將皮靴看了一會,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卻說公人中有個叫冉貴的,將這皮靴番來覆去地看,眾人都笑起來,說道:“冉大,這隻靴又不是什麽稀奇的東西,有什麽好看的?”冉貴也不答話,隻是細細看那隻靴,看至靴尖,有一條縫略有些走線。冉貴將小指頭往裏撥弄,卻扯出一個紙條來。那紙條上麵寫著:“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鋪戶任一郎造。”王觀察大喜道:“今歲是宣和四年,隻要捉了任一郎,這事便有分曉。”


    當下眾人飛也似地去捉任一郎。不消一個時辰便將他捕到。王觀察道:“這靴兒是不是你店中出來的?”任一郎接著靴仔細看了一番道:“這靴兒是我做的”。王觀察道:“那你賣給誰了”?任一郎道:“買鞋的人成百上千,我怎麽知道?”冉貴問道:“那宣和三年三月五日你記得賣給誰的?”任一郎看了那張紙條後笑道:“觀察,有了這個,休說是一兩年間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我家裏都有記載,你著人同去取來對看,便有分曉。”王觀察當時就差兩個人跟了任一郎,腳不點地到他家中取了簿子。王觀察從頭看至三年三月五日,不由吃了一驚,卻是蔡太師府中張幹辦定製的。


    滕大尹聽報,立即帶了王觀察、冉貴二人,一徑打轎來到楊太尉府中,楊太尉立即出廳相見。


    太尉便引滕大尹到西房書院中坐下,大尹將前事曆曆說了一遍,太尉呆了半晌說道:“太師國家大臣,富貴極矣,必無此事。但這隻靴是他府中出來的,一定是太師親近之人做下此事。”商量一會,欲去太師府中麵質,卻又不敢;欲待閣起不題,又怕他日事發,難推不知。況且韓夫人在太尉府上,如果聖上發怒,誰也吃罪不起。


    當下太尉、大尹徑往蔡太師府中。門首報覆多時,太師才喚入相見。起居茶湯已畢,兩人說明來意。太師道:“此靴雖是張千定造,不過交納過了,與他無涉。不過我府中冠服衣靴履襪等件,有一個養娘專門掌管。”


    當下將養娘喚至,養娘手中執著一本簿子。太師問道:“這是我府中的靴兒,如何得到他人手中?”養娘逐一查檢後說道:”這靴是去年三月著人製造的,到府不多時,有一個門生叫做楊時,升了近京一個知縣,前來拜別。太師命取圓領一襲,銀帶一圍,京靴一雙送給他的”。二人一聽謝罪道“恁地不幹太師!隻因公事相逼,萬望太師海涵!”太師笑道:“這是你們分內的事,職守當然,怪你不得。楊時任所去此不遠。我喚他過來問個分曉。”二人作別迴府不題。


    太師即差幹辦火速去取楊知縣過來。往返兩日便到京中。茶湯已畢,太師將上項事一一說過。楊知縣欠身稟道:“師相在上。某去年承師相厚恩,未及出京,在邸中忽患眼痛。左右說此間有個清源廟道二郎神極是靈驗。學生即往廟中燒香,我見二郎神冠服件件齊整,隻是腳上烏靴綻了,於是便將這靴舍與二郎神。學生既讀孔、孟之書,怎麽敢行盜蹠之事呢?望太師詳察。”太師曉得楊龜山是個大儒,管待酒食後放他去了。


    太師便請楊太尉過來說開就裏。楊太尉又著開封府捕拿。可二郎神怎麽會去太尉府呢?一定是廟中或附近的人偷了靴子,又到太尉府做案。但如何才能找到這個人呢?


    還是冉貴聰明。他說盜賊丟了靴子,另一隻也沒有用。如果高價迴收,也許能夠找到。滕大尹一聽隻好隨他。


    於是冉貴裝了一條雜貨擔兒,手裏拿著一個玲瓏璫琅的東西,叫做驚閨,一路搖著一路徑奔二郎神廟中來。有人賣破衣爛帽,冉貴全部高價收購,隻是沒有賣靴子的。


    這天冉貴又到二郎神廟附近收購舊貨,隻聽得有人叫聲:“收貨的過來!”冉貴迴頭看時,卻是一個婦人,便道:“告小娘子,叫小人甚事?”婦人道:“你是收雜貨的,我有一件東西在此,胡亂賣幾文與小孩買糖吃”。


    婦人當下拿出一隻皮靴來,要賣一貫銅錢。冉貴假意道:“若是一雙,十貫也要。還有一隻呢?”婦人道:“我哥哥放在這兒的,他原來一雙,不知道還有一隻哪裏去了。”


    “你哥哥是誰?”


    “我哥哥是二郎神廟的廟官,名叫孫神通。”


    冉貴打聽得實,便去袋裏摸了兩貫銅錢給她,然後挑了擔兒就走。


    迴到開封府,冉貴取出前日那隻靴來比照,毫厘不差。王觀察


    立即帶人捉了廟官,然後押到開封府來。


    府尹聽說捉了盜賊,立即升廳。孫神通初時抵賴,後來加起刑來,隻得一一招了。結果卻是出人意外。


    孫神通招稱:“我自小在江湖上學得妖法,後在二郎廟出家,花錢作了廟官。因當日在廟中聽見韓夫人禱告,要嫁個好丈夫,長得似二郎神模樣。不合輒起奸心,假扮二郎神模樣,淫汙天眷,騙得玉帶一條。隻此是實。”


    大尹叫取大枷枷了,推向獄中,然後請旨定奪。楊太尉奏知徽宗皇帝,幾日後聖旨下來:“孫神通不合奸汙天眷騙取玉帶,淩遲處死。韓夫人今後不許入內,就著楊太尉做主另行改嫁。”


    開封府就獄中取出孫神通來,當堂判了一個剮字,推出市心加刑示眾。


    韓夫人十分惶恐。宋徽宗還算有情,沒有害她性命。後來嫁得一個在京開店的客人,兩人情投意合,盡老百年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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