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遼主一死,形勢立變,趙延壽本來內任樞密,遙領中京,現在恨主背約,首先發難。於是引兵先入恆州,且語左右道:“我不願再入遼京了!”


    哪知人有千算,天隻一算,象這樣賣國求榮、糜爛中原的趙延壽,怎麽可能長享富貴,得使善終呢?


    趙延壽進入恆州時,即有一遼國親王也帶兵隨入。趙延壽不敢拒絕,隻好由他進城。


    你道這親王是誰?乃是耶律德光的侄兒,東丹王突欲的長子。突欲奔唐,唐賜姓名為李讚華,留居京師。李讚華為李從珂所殺(事見前文)。突欲兒子留在北庭。德光因他舍父事己,目為忠誠,特封為永康王。


    永康王名叫兀欲,隨德光入汴,又隨他歸國。見趙延壽怏怏不樂,料他蓄怨,便暗地加防。此次追蹤而至,明明是奪他根據地。一入城門,即令門吏繳出管鑰;進至府署,複令庫吏繳出簿籍。全城要件歸己掌握。遼將多半歸附,願意奉他為嗣君。


    兀欲登鼓角樓,與諸將商定密謀,擇日推戴。那趙延壽尚在夢中,全然沒有知曉,反自稱受遼主遺詔權知南朝軍國事;且向兀欲要求管鑰簿籍,兀欲當然不許。


    有人通知趙延壽道:“遼將與永康王聚謀,必有他變,請預備為要。今中國兵尚有萬人,可借以擊虜,否則事必無成!”


    趙延壽遲疑未決,後來想得一法,擬於五月朔日受文武百官謁賀。


    兀欲聽說趙延壽將行謁賀禮,即與各遼將商定,屆期掩擊。可巧兀欲妻自北庭馳至探望兀欲,兀欲大喜道:“妙計成了,不怕燕王不入彀中。”


    於是做東邀請趙延壽,及張礪、和凝、馮道、李崧等,共至寓所飲酒。趙延壽如約到來,張礪以下也應召而至。兀欲歡顏迎入,請趙延壽入坐首席,大眾依次列坐,兀欲下坐相陪。彼此飲了好幾觥,談了許多客套話,兀欲才對趙延壽說:“內人已至,燕王欲相見麽?”


    趙延壽道:“妹妹來了,怎得不見!”


    原來永康王夫人與燕王聯為異姓兄妹,所以有此稱唿。


    趙延壽即起身離座,與兀欲欣然入內,去了多時不見出來,李崧頗為擔憂。


    一會兒兀欲一個人由內而出,笑語眾人道:“燕王謀反,我已將他鎖住了!”


    這語說出,嚇得數人麵麵相覷,不發一言。兀欲複道:“先帝在汴時遺我一籌,許我知南朝軍國事,至歸途猝崩,並無遺詔。燕王怎得擅自主張捏稱先帝遺命。罪止燕王一人,諸公勿慮。請再飲數觥!”


    和凝、馮道等唯唯聽命,勉強飲畢,告謝而出。


    隔了一天,兀欲前往待賢館接受蕃、漢官員的朝賀,笑著對張礪等人說道:“要是燕王舉辦這種禮儀,我就用鐵甲騎兵圍困此地,各位不免就要倒黴了。


    幾天之後,兀欲聚集蕃漢大臣在恆州府衙,宣讀契丹主的遺詔。略雲:


    “永康王為大聖皇帝嫡孫,人皇王長子,太後鍾愛,群情允歸,可就中京即皇帝位。”


    趙延壽被押往北國,兩年後在囚禁中死去。


    其實趙延壽、兀欲都是胡說,德光所立的中原皇帝乃是明宗的兒子李從益。


    德光死後,花見羞無意讓兒子為君,母子倆離開開封迴到洛陽。


    留守開封的杜重威,按耶律德光遺詔命人往洛陽去請李從益迴開封主持政事。李從益年方一十七歲,年少氣盛,頗有李嗣源當年英姿,聽說杜重威請其主政,以為光複李唐的時機已到。


    李從益將此事告知母後花見羞,花見羞道:“為娘不顧一切逃出是非之地,我兒怎可憑一時狂妄,輕易返迴開封。”


    李從益道:“母後乃大唐皇妃,孩兒乃先帝正宗血脈,天賜良機興複大唐,孩兒義不容辭!”花見羞再三勸說,李從益執意不聽,花見羞拗不過兒子,隻得一同前往開封。


    三日之後,李從益在杜重威等人擁簇之下,在開封舊宮崇元殿即皇皇位,自稱大唐。李從益冊封母後為皇太後。文武百官皆去朝拜,花見羞卻掩麵哭道:“哀家母子孤弱,受人所迫於此,隻恐未享大福,卻遭大禍。你們都沒有罪過,應該早點去迎接新主,自求多福,不要考慮我們母子。”百官都被王淑妃的話感動,不忍心離開。


    李從益自立大唐不過十日,劉知遠五萬大軍即將開封圍困。花見羞急召李從益勸道:“今劉知遠兵臨城下,開封難以自保,我兒速將皇位獻與劉知遠方為上策。”


    李從益道:“母親怎可再言禪讓之事,當年群臣欲保我登基,偏是母親執意將皇位讓與李從厚,後來又讓與李從珂,一連三讓,已成天下笑柄。此番絕不可再讓皇位!”


    花見羞道:“皇位能值幾何?秦王李從榮、宋王李從厚、潞王李從珂哪個不是為大唐皇位而亡,為娘隻求母子平安。”


    李從益怒道:“母親怎可再求平安?與那胡狗耶律德光苟合後宮,也是為求平安?”


    “啪!”花見羞一記耳光打在李從益的臉上,哭道:“我上救京城百姓,下保明宗一脈。小畜生怎敢如此不孝?”


    李從益道:“孩兒聽憑母親打罵,自古忠孝不可兩全,孩兒寧死也要光複大唐!”李從益轉身而去,花見羞拉他不住,抱扶門框失聲哭道:“從益魯莽,我家滿門將盡毀你手!”李從益不曾理會,揚長而去。


    李從益召集眾臣商議退敵良策,杜重威道:“漢王軍中,高行周父子昔日曾受明宗皇帝大恩,乃大唐舊臣,陛下可派使者說服高行周歸順,陣前倒戈必能退敵。”


    李從益大喜問道:“何人可當此任?”


    杜重威道:“將軍王峻曾出使劉知遠軍中,輕車熟路可當此任。”李從益遂令王峻為使,往漢軍營中說服高行周父子。


    不料王峻未往高行周大營,卻攜李從益密信直奔劉知遠大帳。前文曾表王峻乃劉知遠好友,勸其稱帝,此番受李從益遣派怎會忠心?倒是暗中相助劉知遠。


    劉知遠聽說王峻求見,知道必有緊急軍情,便將王峻請入寢帳密談。王峻從懷中取出蠟丸一粒交與漢王。劉知遠問道:“此丸何事?”


    王峻道:“唐主李從益欲招服高行周,寫下密信命我送給他。”


    劉知遠趕忙割開蠟丸觀看,信上所寫都是招降之言,劉知遠看罷便將紙條燒毀,然後對王峻連連稱謝。王峻道:“主公應借花見羞獻媚德光之事激怒高行周,借高行周之手誅殺花見羞與李從益。”劉知遠大喜,遂留王峻於軍中。


    當晚,劉知遠傳令中軍點將,郭威、蘇逢吉、史弘肇、高行周、高懷德等眾將官分作兩廂。劉知遠向眾將傳下攻打開封軍令,卻獨讓高行周留守。


    高行周不知緣故,問道:“主公差遣諸將攻城,為何單讓末將留營。”


    劉知遠道:“那王太妃不守貞節,借契丹勢力扶持李從益登基,實為奸賊。本欲派將軍將其母子誅殺,但將軍乃忠義之人,當初受李嗣源知遇之恩,必然不忍下手,所以我不願為難將軍。”


    高行周道:“人生天地之間,忠孝乃立身之本,王太妃母子不知廉恥獻媚遼賊,末將恨不得痛殺二人以謝天下!”


    “好!”劉知遠讚道:“將軍果然深明大義,誅殺太妃母子全賴將軍。”說著拿出令牌一支交與高行周。


    次日天明,劉知遠升帳點兵,他手下有大將二員,一員姓史名弘肇,鄭州榮澤人,生得濃眉大眼,聲似洪鍾,使一把大刀,重七十餘斤,有萬夫不當之勇。一員姓郭名威,邢州堯山人,身長九尺,膀闊一圍,幼年令人項下刺著雀兒,人皆稱為郭雀兒,使一根鐵鋼矛,上陣如飛。劉知遠見二人英雄,倚為心腹之將,當下點兵二十萬,副將四十員。一聲炮響,大勢軍馬出晉陽望開封進發。開封城內不過守兵三千。杜重威不知道王峻為何出使不歸,率兵抵擋不過一個時辰,便射箭書向漢王投降。城門大開,五萬漢軍蜂擁而入,高行周率本部兵馬直搗皇城。李從益僅帶幾百名侍衛在崇元殿與漢兵大戰,少時便死於亂軍之中。


    李從益已死,高行周率兵殺入後宮,圍住太妃寢宮。高行周在宮門前高聲罵道:“賤人!漢王天兵已到,快快出宮受死!”


    高行周宮門外大罵,宮女太監們都不敢出來。


    高行周對麾下說道:“爾等在此等候,我往寢宮看看。”


    高行周來到內室,花見羞罵道:“我家母子究負何罪?何不留我兒在世,使每歲寒食節持一盂麥飯祭掃徽陵呢!”


    高行周怒道:“賤人!李從益已被誅殺,你有何顏麵苟活於世?”


    花見羞哭道:“從益不聽我勸,又奈何不得,死有餘辜。不過本宮有何過錯應遭死罪?”


    高行周道:“獻媚遼賊,宣淫無度!我念你是明宗遺孀,你自裁吧!”


    花見羞仰天大笑,其聲驚栗,怒道:“遼兵禍亂中原之時,堂堂九尺男兒與劉知遠龜縮太原,膽怯如鼠。本宮為使開封免遭屠戮,受盡遼賊之辱。大晉京師靠一老嫗失節保全,身為大將你又有何顏麵見我?”


    花見羞站起身來,指向牆上懸掛的李嗣源畫像怒道:“將軍歸順大唐之時,明宗為你牽馬引薦,今日你誅殺明宗滿門,負義小人,又有何顏苟活於世?”


    一席話罵得高行周羞愧難當,花見羞拿起一件鳳袍披於身上,然後縱身跳入宮內池塘。屍體溺水,隻有一件鳳袍漂浮池麵。正是:


    鳳袍一落鳳凰池,


    紅顏從此無人知。


    宮苑再無羞花女,


    空留兵戈亂京師。


    德光離開中原的時候,留下幽州兵一千五百人守衛大梁。劉知遠進入大梁後,有人誣陷幽州兵要作亂,劉知遠就將他們全部殺死在繁台。


    卻說耶律德光突然去世後,六十七歲的應天太後述律平準備擁立三兒子李胡為帝,繼續行使太後攝政的權力。因此在見到德光遺體後,述律平滴淚未流,她麵向南方悲愴地說:“待諸部寧壹如故,則葬汝矣!”


    永康王兀欲在恆州擅立為帝,先遣人報知其祖母述律平。述律平怒曰:“我兒平晉取天下,有大功業,其子在我側者當立,而人皇王背我歸中國,其子豈得立耶?”兀欲率兵北向歸承大統。一心想要寶貝兒子李胡當皇帝的述律平勃然大怒,立即派“天下兵馬大元帥”耶律李胡率兵“討逆”。然而她這個寶貝兒子完全是根廢柴,不但不得人心而且毫無本事,很快就被打得大敗而歸。


    這時降將李彥韜進謁遼太後,太後見他相貌魁梧語言伶俐,即令他隸屬麾下。此時聞耶律李胡大敗,便命李彥韜為排陣使,出拒兀欲。兀欲前鋒就是偉王。偉王大唿道:“來將莫非李彥韜麽?須知新主是太祖嫡孫,理應嗣位。汝由何人差遣前來抗拒?若下馬迎降不失富貴;否則刀下無情,何必來做殺頭鬼!”


    李彥韜見來軍勢盛,本已帶著懼意,一聞偉王招降,樂得滾鞍下馬迎拜道旁。偉王大喜,更曉諭李彥韜部眾,教他一體投誠免受屠戮。大眾亦拋戈釋甲情願歸降。兩軍一合倍道急進,不一日便達遼京。


    述律太後派李彥韜出戰,總以為他肯盡力,不料才過一宵即聞偉王兵到。述律平驚得手足失措悲淚滿頤。長孫為帝,不知她為何傷心?


    原來述律平不喜歡長子耶律倍,偏愛自己的幼子耶律李胡,一心想讓他做將來的皇帝。


    述律平得到李彥韜投降的消息又恨又急,契丹的精銳之師都隨耶律德光南征,留在上京的隻有宮衛騎兵和老弱殘兵。年近古稀的應天太後親自披掛上陣,陳兵於潢水北岸,與長孫兀欲及其支持者們隔河相望。


    滾滾潢水,湧動著述律平心中的憤恨和不平,那滿頭的銀發迎風飛舞,那失去右手的臂膀舉在空中,這一切都證實,契丹的興盛都與她有關,任何人都不能無視應天太後的權威,她的存在就是契丹的旗幟。


    一場血腥的屠殺就在眼前。


    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身貴族的耶律屋質挺身而出,勸述律平與兀欲講和。耶律屋質對述律平說:“耶律李胡和兀欲都是太祖與太後您的子孫,國家並沒有落入外人之手,您何必如此固執呢?我願意代表太後前往議和。”在屋質和大臣的百般勸阻之下,幾天後,祖孫倆見麵了,但雙方各不相讓。


    耶律屋質正色道:“人皇王舍父母之邦投奔他國,世上有這樣做兒子的?太後您為了自己的私心偏愛篡改先帝遺命,妄授神器,至今還不肯承認。現在主上已經正位,你就答應算了。”當時耶律李胡在旁,聽後變了臉色說:“有我在,兀欲怎麽能即位?”耶律屋質說:“誰叫您殘忍暴虐失了人心呢?”述律太後迴過頭來對耶律李胡說道:“從前我跟太祖寵愛你勝過別的孩子,不是我不想立你,是你自己沒有這個能力!”


    見太後這樣說,李胡不得不承認世宗的皇位。最後達成橫渡之約。


    世宗帝位穩固後,將耶律李胡與述律太後囚禁在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墓地,關在石房子中派人守護。述律太後被迫在矮屋棲身。晝聽猿啼,夜聞鬼哭,任她鐵石心腸,也是忍受不住。


    冰冷的石房子,冰冷的心靈,每當漫漫長夜來臨時,述律平就會有一種失落與寂寞襲上心頭,倍感淒涼和無奈。在契丹崛起的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的鐵腕女性,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冰冷的石房子吞食了她的暮年。


    她早已經習慣了權力的更替與爭鬥,在她生活的時代,所有的女性在她的麵前都黯然失色。


    一個時代隨風而逝,述律平慢慢地走出了人們的視野。她超人的能力和才智,是契丹王朝最亮麗的一筆,她真正實現了女性的自我價值。


    兀欲易名為阮,自號天授皇帝,改元天祿。國舅蕭翰馳至國城,大局已經就緒,孤掌當然難鳴,也隻能得過且過,進見兀欲,行過了君臣禮後,才報稱張礪謀反已經伏誅。兀欲也不細問,但令蕭翰複職了事。


    原來張礪隨遼主德光入汴,嚐勸德光任用鎮帥勿使遼人,蕭翰因此懷恨。於是自汴州還至恆州,牽出張礪問道:“你教先帝勿用遼人為節度使,究懷何意?”


    張礪抗聲道:“中國人民非遼人所能治,先帝不用我言,所以功敗垂成。我今轉問國舅,先帝命你守汴,你何故不召自來呢?”


    蕭翰聞言更加忿恚,飭左右將張礪鎖住。張礪恨恨道:“要殺就殺,何必鎖我!”


    蕭翰置之不理,但令左右牽他下獄。越宿獄卒入視,張礪竟然氣死了。


    張礪、趙延壽同是漢奸,同是虜倀。張礪拜相,趙延壽封王,為虜效力,結果卻是同死虜手。


    兀欲已經定國,於是將先君德光安葬於木葉山營陵,追諡德光為嗣聖皇帝,廟號太宗。


    臨葬時遣人至恆州召馮道、和凝,可巧恆州軍亂,指揮使白再榮等人逐出麻答並據定州,同時表順漢廷。於是恆、定二鎮仍為漢有。


    馮道等乘隙南歸,仍到中原來事新主,免為異域鬼魂。


    960年十月,耶律李胡的兒子耶律喜隱謀反,耶律李胡受到連坐,最終死於獄中,時年五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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