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人生如戲:宋徽宗


    張擇端身上滿是塵土灰霾,身後披著濃重的夜色,本來就隻有一雙眼睛在漆黑的夜色裏發著亮。


    趙府恢複了節約的傳統,大堂內隻有門前掛著兩盞燈籠,堂前上座案上放著兩根燭台。


    夜色濃密,張擇端隻能看見豆大的燭光旁趙明誠的年輕僵硬的麵容。


    自從先帝駕崩後,趙明誠就開始變得不言苟笑起來。


    張擇端聽說了要入宮麵聖,內心卻異常平靜。他早就聽說當今天子喜愛繪畫、書法,而趙明誠又本就過去和趙佶有私交。從趙佶繼位開始啊,張擇端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以你的才華,一定可以贏得官家的青睞。到時候可以直接入翰林圖畫院,這是發揮你才幹的好機會。我想以你的才華,一直在南院做事也實在是屈才。”


    “表兄哪裏的話。能為百姓做事,倒也是一樁功德。至於繪畫,我平時自己在家就可以畫,也不一定非要入翰林院圖畫院。”


    “良禽擇木而棲。翰林院裏待遇豐厚,而且還有官家在,你可以名利雙收,何樂而不為呢。”


    張擇端自然還是推辭,隻因為當初是趙明誠主動帶他來汴京求學。趙明誠對他不僅僅有衣食之恩,更有知遇之恩。


    玩藝術的人,都有個特點,一是重情感,二是在人際關係中尋找的是共鳴感。


    張擇端對趙明誠的深厚情感是在趙明誠端詳著自己的畫出神的時候慢慢種下的,是在趙明誠小心翼翼收藏他每一幅畫作的時候積澱下的。


    這個時候趙明誠讓他走,張擇端隻感覺自己被拋棄了。


    “我不去。”張擇端撂挑子了,他將背上的畫框放在地上,“我願意一輩子留在南院畫那些圖紙。”


    二人四目相對,什麽都沒說,卻又彼此間什麽都明了了。


    趙明誠的目光清澈如水,手指輕輕扣扣座椅扶手,“入宮可以幫我更大的忙。我年紀輕輕,官居從一品少師。聽起來滿朝文武都在誇讚我,可是背地裏卻有很多因為我的升遷而丟了官職的人聚集在一起準備反水,好拉我下台。”


    張擇端知道趙明誠的所為得罪過很多人,但是還是第一次聽他主動說。平日裏趙明誠表現得跟沒事人似的。


    張擇端也沒有猶豫,“那我去。”


    “倒也不必答應的這麽快。”趙明誠有些擔心以張擇端單純的性格根本無法應付官場的爾虞我詐,“是我舉薦你去的,以後你我在官場上,就是一條褲子。”


    “這就有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意思。”


    張擇端應道,“這個我不怕。我能有今日,都是表兄支持。”


    趙明誠見狀也就不再勸他,“那你去了之後,可要時時提醒自己,翰林圖畫院,那是官場,能在官家身邊供奉的,都是皇親國戚的旁係親戚。那裏可不是單純的作畫的場所,我恐怕以你的個性去了那裏吃不消。到時候凡事多留個心眼,逢人說話做事,要三思而行。”


    “表兄的話,我都記著了。”張擇端微微笑笑。


    “去吃飯吧。你嫂子專門命人給你留了晚膳。”


    “還請表兄替我謝謝嫂子。”


    “對了,你不是曾經說要畫一副汴京全景圖嗎?畫得怎麽樣了?”


    張擇端搖搖頭,“不瞞表兄,這圖畫我在胸中已經勾勒許多時日了,可惜一直沒有機會下筆。”


    “該是機緣未到。不急。”趙明誠輕飄飄地道。


    次日,張擇端換上長布青衫,跟著趙明誠踏入了大宋的皇宮。


    福寧殿中,暖風竹席,熏香在精致的雙腳麒麟獸形銅爐裏嫋嫋升起。


    趙明誠似是已經對福寧殿熟門熟路了,一路上過來宮中那麽多侍衛、太監、宮女見了他都列在兩旁作揖,沒有人阻攔問話,也沒有人敢胡亂上前搭言。


    待得兩雙黑靴邁入大殿門檻,一個身材圓潤、穿著紅色袍服的男子正站在一副畫前,他背對著眾人站著。


    張擇端作為畫師,對環境和人的形態外表有著超乎常人、極其敏銳的捕捉力,他很快就注意到了皇帝負在身後的一雙手。


    那雙手是多麽的肥膩,手指根根圓潤飽滿,可是小拇指指甲處卻偏偏微微長出一截。


    隻有畫師才會這麽做。


    這麽一來,張擇端不禁對趙佶到底長什麽樣子更加好奇了。


    “微臣拜見官家。”


    “草民張擇端拜見官家。”


    二人一前一後作揖行禮。


    趙佶聞言,這才慢悠悠地轉過身來。讓張擇端倍感意外,趙佶本人居然是一臉福相。他麵頰有些黝黑,胡絡腮布滿下巴,顯得有些成熟;氣色紅潤,臉頰微微肥胖,稍顯和藹。


    身軀算不上肥碩,可是勝在雍容。


    坊間傳言,趙佶之所以能繼位,就是因為被先帝看中了他有福壽,其中更深層次的理由自然不言而喻。


    張擇端見到這樣的人物,腦海裏慢慢浮現出一個詞——儼雅。


    趙佶見到趙明誠,雙目裏滿是光。


    “來了。賜座。”


    “官家,這就是微臣的表弟張擇端。”


    “不錯不錯。和朕想的一模一樣,果然畫如其人。”


    趙佶事先已經看過了張擇端的畫作,腦海裏隱隱約約浮現出了張擇端的樣貌。


    沒想到真的見到他,居然和自己想象的一樣。


    “畫工精湛,難得是透著一股自然、生動、淳樸之氣。最為絕妙。”


    張擇端聽了心裏驚訝,沒想到堂堂皇帝竟然欣賞他的畫。


    趙明誠道,“官家讚賞你,還不快謝恩。”


    張擇端後知後覺作揖拜謝。


    趙佶見了張擇端卻不斷地捋著胡須,他從張擇端身上、畫作中都看到了一份非常難得的東西——純淨。


    趙佶不由得將目光移向趙明誠,“這個少年身上有少師少年的風采。”


    趙明誠搖搖頭,“他太文靜,微臣少時沒得這樣。”


    趙佶聞言捋須哈哈大笑。


    張擇端本以為趙明誠和皇帝的關係不好了,所以才需要自己調停;可是他進了這殿,發現皇帝根本一直都在看趙明誠啊,而且聽兩人語氣,仿佛已經是曆經了無數世事滄桑才在一起的老朋友。


    張擇端靜靜地坐在邊上,反而成了旁觀者。


    他情不自禁問道,“官家,我可以將官家和少師在一起的場景畫下來嗎?”


    兩道目光同時落在張擇端身上,趙明誠微微失神,趙佶則笑,“去吧。”


    張擇端躡步走到二人後方,提起筆就在太監呈上來的畫卷上提筆描繪。讓一側捧墨的太監驚訝的是,張擇端竟然首先畫了些在殿中不存在的花花草草。


    隨後又勾勒出了高山流水,泉水飛泄。而兩個人影一紅一紫則坐在花叢之中笑談。可是趙佶和趙明誠二人明明是在商談國家大事。


    “如果能夠大批量生產這種鐵器,農田將豐收過往的兩倍以上。而原本兩個人才能幹完的活,如今一個人就可以幹了。到時候就會有更多雙手從田地裏得到解脫,他們將前往城市、前去工場,這樣的話,一個家庭就可以同時有兩份收入。”


    “而一旦糧食的問題得到解決,軍隊的戰鬥力也自然而然得到提升。”


    原本這些隻能成為構想,但是現在,趙明誠帶著工部和南院的諸位正在將這一切變成現實。


    “這個法子,倒是和‘以工代賑’有契合之處。”


    趙明誠道,“官家所言不差,這正是和‘以工代賑’配套的政策。這兩個方案一體兩用,歸根結底都是發展工業。以此突破土地兼並和無法禁止商業所帶來的困境。當然,這就要國家用一切力量,牢牢把工業控製在手中,絕對不可以讓工業和商業混淆在一起,那樣的話又會出現新的問題。”


    趙佶聽過不少次趙明誠陳述他的政見,他總是將矛頭指向同一處,“我知道你素來最厭惡的就是官商勾結,如今也是在打著發展工業的旗號漸漸收束商人的權力,這樣做頗有打擊商業,發展工業的意思。”


    “朕以為,凡事不必急躁,徐徐圖之既可。你這樣追著商賈窮追猛打,他們都會以你為敵。這樣對你可是很不利。”


    若是先帝的話,趙明誠一定會說出那句話,‘官家,百姓可等不了。’


    但是對趙佶,趙明誠忍住了,因為他知道,說了這話趙佶也不會為百姓思考。


    趙佶比二位先帝文采都好,辭藻華麗,可是他也隻會說的好聽。他能將民生之苦用二十種寫法寫出來,可是實際上一點也不懂得民生之苦到底苦在哪裏。


    說白了就是孔雀,外表華麗,實質上沒什麽用。


    章惇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才不支持他為帝。


    趙明誠旋即改口道,“微臣不做這樣的事,怕是沒有人來做了。”


    趙佶聽了,果然眼前一亮。


    趙佶這便開始了他的皇帝表演……趙明誠發現,趙佶把人生當做遊戲,當皇帝仿佛對他來說就是演戲。


    “《地藏菩薩本願經》中說‘我不如地獄,誰入地獄?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少師有這等心地,日後可證得果位,位列仙班啊。”


    趙明誠搖搖頭,“官家言重了。微臣隻是盡為人臣子的本分。”


    “哎,你呀——整個大宋就你一個人醒著,不肯與眾同飲,不知一醉方休的好。”


    趙明誠有時候真的搞不明白,趙佶是不是一直都在裝糊塗。


    可是當皇帝,可以一時裝糊塗,不能裝一世的糊塗,誤國啊!


    二人正說著,身後傳來一道驚喜的聲音,“真是神了。”


    原來是那端墨的太監忍不住喊出了聲音,隻因為他看到畫上的人似乎在動。


    他不由得用空閑的那隻手擦一擦自己的眼睛,“動了動了。”


    趙佶站起,踱步走去看那畫。


    所有人都圍上去看張擇端的畫,獨有趙明誠一個人站在原地看著主動先離開的趙佶麵上露出深深的憂色。


    他知不道,就因為他這種兒戲的態度,大宋便多了一份頃刻間就有一個縣鄉的百姓揭竿起義的可能;就因為他這麽漫不經心的態度,大宋汴京的鬼樊樓才會不斷地將良人拉入活地獄。


    趙佶來到畫前,畫上的趙明誠還是一開始講述‘解放百姓種地雙手’時那般神采奕奕,讓人錯覺他是在談笑。


    而畫中的自己,也是一副儼雅的模樣。


    四周並不是宮殿的景致,而是山林之間,四處鳥語花香。


    張擇端輕輕幾筆,竟然勾勒出了趙明誠眼中的神,頓時使得這幅畫活了起來,仿佛畫中人是活著的。


    繪畫是一門把握瞬間的藝術,誰能夠在一幅畫中畫出一個時空下的片段,那都是大師中的大師。而張擇端卻選擇了將人畫活,以此帶活整幅畫。


    趙佶看了,不僅感慨,“果然妙哉!真是好筆力。”


    趙佶說著,人幾乎撲進了畫裏,他貼近畫紙,用自己的鼻尖、耳朵、手指,一起去撫摸、深嗅,時不時問張擇端幾句,他到底是怎麽勾線的。


    趙佶棗紅色的臉頰在貼近畫紙時竟然露出了酒窩……


    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和投入,最真實的感情流露是騙不了人的。


    見趙佶談畫作時如此投入,雙目全然凝神,幾乎都忘卻了世俗,趙明誠不知不覺間憂愁的麵色莫名就轉變成了堅毅。


    說實話,對趙佶這個皇帝趙明誠是有留戀的。沒有人享受著錦衣玉食卻想著造反,更何況大宋的三個皇帝對自己都這麽好,趙明誠造他們的反多少都是忘恩負義。


    但是見到趙佶醉心於藝術,趙明誠自己也很無奈。


    正在趙佶品鑒藝術時,大宋太尉高俅搖晃著肥胖的身軀走了進來。


    讓滿朝文武驚訝的是,不過三個月,曾經端王府的詹事高俅這就直接成了太尉。


    趙明誠雖然年紀輕輕就當了少師,可畢竟是通過了當年的科舉考試,拿到了進士第一等的名次,如今做這個位置外人雖然羨慕,但還是心服口服。


    可是高俅,過去名不見經傳,這就成為了太尉,大家自然議論紛紛。


    讓趙明誠難受的是,這裏麵有趙挺之的支持。


    為了坐穩宰相的位置,趙挺之需要趙佶的信任;而趙佶為了坐穩皇位,也需要趙挺之的支持。


    二人這個時候倒是出乎意料的意見一致,很快就達成一致。


    這樣一來,作為趙佶心腹的高俅自然而然就成了受益者。


    當他聽說趙明誠到了宮中,高俅自然立刻屁顛屁顛趕了過來。一是報恩,二是巴結趙明誠。


    這個趙明誠在趙佶的心目中占據著獨一檔的位置。趙佶是個宗教家,他心目中趙明誠完美的有些足以和神佛媲美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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