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動了惻隱之心。


    在那之後,他攔截了所有要送迴那個家的戰報,攔截了所有要送迴那個家的屍首。


    他覺得隻要那樣,那個家就不會有持續的悲傷。


    而他也可以自欺欺人,告訴自己說他的兄弟還有後人,隻是遲遲沒有歸家。


    他的兄弟的確還有後人。


    自那稚嬰被舉族保護起來時,他便派出一個跟隨自己多年的寒門子,暗中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他看著他成長,看著他從一點點長到十三歲。


    十三歲那年,這個和他生父生得近乎一模一樣的小小少年入仕了。


    他打算給他一個高官,讓他直接平步青雲。


    可是他沒有選擇做郡守,而是選擇了做一方縣令。


    縣令就縣令吧。


    他把那個寒門子派過去做郡守,並讓曾經和少年訂下婚約的小郡主,帶著他的私印去見一見她的準未婚郎婿。


    他以為可以這麽相安無事。


    可是小少年竟然開始懷疑當年的事情,並開始著手調查。


    而那寒門子,他竟然透露了當年的事情,並不斷地暗示小少年,當年的事情與他有關。


    他驚慌之中生了怒,架空了寒門子的權利,並派人給他送去了有毒的湯藥。


    跟隨他幾十載的寒門子就這麽被他生生毒死了。


    他一點也不悲傷,反而還很慶幸。


    慶幸小少年不知道真相,慶幸他可以繼續自欺欺人。


    小少年到十五歲,率軍奔赴戰場。


    他在風雪中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當年的少年。


    當年的他們,何等意氣風發。


    可是,一個已經死了,一個還因為愧疚而苟活著。


    而現在,小少年還是發現了當年的真相。


    聽到這裏,蕭煜已經明白了一切。


    他的拳頭捏的泛白,看著徐道仁的眼神越發冰冷起來。


    “蕭四郎……你可能原宥老夫一時糊塗,犯下的過錯……”徐道仁說到此處,也是停了下來,老淚縱橫地看向麵前這個少年。


    這張臉他看了幾十年,現在每看一次,他心裏的愧疚便多一分。


    他後悔啊,後悔當年一時糊塗害死了自己的兄弟,自己兄弟的兄弟,和他們的子女。


    “原宥?”蕭煜咀嚼著這兩個字,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他盯著徐道仁,素來平和的眼裏多了清晰可見的怒意,


    “那日我的人將他們從陰山帶迴來。他們的屍骨從縣城裏排到縣城外,他們在山中躺了整整十五年——成千上萬的將士因為大王心頭一念而慘死沙場,大王現在讓下官來說原宥大王?


    大王有何資格口出此言?下官又有何資格代這些英烈原宥?”


    徐道仁低著頭,哽咽著說不出話。


    心頭最初的怒意過去後,蕭煜看了一眼手劄,聲音又平淡下來——


    “那位讓您念念不忘的宮妃,早在皇帝發現您和她秘密的那一年,她就被秘密吊死在了宮廷之中。她的屍首被扔到了荒郊野外,遭到豺狼虎豹的啃食,屍骨無存。


    她的婢女將此事記錄下來,隨後自盡於宮廷之中。你以為你的一時之念能夠換來她的生,其實她早就死了,死在了很多很多年前。”


    徐道仁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蕭煜。


    片刻後,他哆嗦著打開手劄,看到羊皮紙上以血撰下的血書,忽然捂臉哀嚎,開始痛哭流涕——


    “法衡,法衡啊!老夫害了你啊——”


    蕭煜麵無表情地盯著徐道仁,隻覺其虛偽無比。


    人死了你才愧疚,當初幹這事情的時候幹嘛去了。


    蕭煜拍了拍手,一群將士魚貫而入。


    幾個人被蕭道明和謝玄押進來,五花大綁地落在徐道仁眼淚。


    徐道仁淚眼婆娑地抬頭,看到這一幕,愣了愣:“賢侄,你這是……”


    “這幾人,便是紀老先生給我名單上活著的幾人。他們當年參與了謀害我蕭家的一事,現如今我要帶迴蘭陵縣,交由蕭家親自處置。


    至於大王——大王已經年邁,寫下認罪書後自行退位讓賢吧。徐氏一族裏有個無父無母的少年,天資不錯,適合繼任徐王之位。”


    蕭煜淡淡開口。


    “蕭煜,你這是以下犯上!”徐道仁眼底閃過一抹震驚,張口大喊道,“來人,快快來人護駕!”


    偌大王府中,無人應答。


    “大王省省心吧。”蕭煜拿出徐道仁私印,在他麵前晃了晃,微微一笑,


    “您的將士,蕭某接管了。”


    早在來的時候,他便暗中部署了兵力,強行逼迫徐王手下的幾萬將士認他為主。


    這些將士被蕭家軍所震懾,不敢與之硬拚,幾乎不假思索地就選擇了臣服。


    徐道仁看了看四遭,眾人冷漠而厭惡的眼神。


    尤其是在外麵聽到真相的蕭家軍,一個個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


    徐道仁心頭一涼,知道自己該下位了。


    寫下認罪書,寫下禪位書後,徐道仁整個身子頹唐了下來。


    蕭煜已經撤掉將士,並給他端來了一碗藥。


    “大王,該喝藥了。”


    徐道仁看著這碗藥,熟悉的味道讓他瞳孔一縮,心裏生出不好的預感。


    “賢侄……賢侄饒我一命!”徐道仁抬頭看向蕭煜,一邊朝他磕頭,一邊出口乞求。


    卑微的徐王,蕭煜平生頭次見。


    可這並不能讓他憐憫。


    他拍了拍手,很快上來兩個侍從,一個架住徐道仁,一個掰開他的嘴強硬地灌了下去。


    “以後這徐王府,還是您居住。至於能住多長時間,就看您能喝幾碗藥了。”蕭煜居高臨下地看著兩眼通紅的徐道仁,淡淡道,


    “不要覺得疼,紀老先生死的時候,一個疼字沒說。”


    隨後扭頭離開。


    徐道仁望著蕭煜離開的背影,眼底閃過一抹怔忡。


    法衡……


    “法衡啊,法衡,法衡啊——”


    他忽然瘋瘋癲癲地大笑起來。


    天和五十一年,四月二十八。


    徐王徐道仁寫認罪書,承認當年謀害蕭家諸將士事實。


    並說自己德不配位,又主動寫下禪位書,禪位於徐氏族中的一個幼子。


    而蕭煜立下赫赫戰功,在日後將暫領徐州大權,輔佐新一任的少年徐王,知道他成年。


    這兩道詔書發出去的時候,整個徐州嘩然。


    原來,蕭家英烈是被徐道仁害死的!


    但這不也意味著,徐州從這一日開始易主了嗎——


    幼子年幼,無權接管大事。


    蕭煜掌權,日後隨便找個理由再換徐王,徐王就成了傀儡,而他就成了真正的徐州之主。


    意識到這一點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低頭不說話。


    沒辦法,現在的蕭家已經不是他們所能說得起的了。


    就這樣,蕭煜在十六歲這年以迅雷之勢架空了徐氏一族的權利,成為了新一任的徐州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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