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張鼎將陳覓叫到了自己的營帳,吩咐他一項密令:那便是在藍田營中挑選一些底細清白的老兄弟組建稽查隊,搜尋營內的各種奸細,包括大順內部敵人。


    張鼎將自己從前看過的諜戰片套路說了一大堆,也不知道陳覓有沒有聽懂,反正他隻是不斷點頭,隨後領命而下。


    其實張鼎也知道如此倉皇之下組建的情報機構必然漏洞百出,可這樣起碼能給自己一些安全感,柳勝於無。


    而且陳覓這個人是自己的表弟,從小玩到大,為人心思細膩,沉著謹慎,是個值得托付大事的人,所以張鼎隻能相信他能給自己帶來一些驚喜。


    “急報!眾人不得阻擋!”


    張鼎沉思之際,賬外傳令兵急促的聲音與激烈的馬蹄聲,一路延續到李自成大帳前。


    隨後中軍就傳來急報,強令諸營半個時辰之內拔營起寨撤離保定。


    一時間軍中抱怨者甚多,因為剛休息了一會兒,連午飯都沒吃到嘴,卻又要啟程。況且隻給半個時辰,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可軍令如此,眾兵將在強壓下隻能罵罵咧咧,磨磨蹭蹭的收拾行裝。


    過了一小會兒,待八旗將至的消息傳遍全軍時,本來拖拖拉拉的將士竟立馬迅速了起來,還沒一刻鍾就收拾好一切,全軍出發出慶都而往西南真定方向奔逃。


    張鼎率部跟隨在劉體純部之後,他見軍中畏敵如虎忍不住對吳師麟與陳覓感歎道:“大順軍戰鬥力還在,可這士氣卻垮了,本還可以與敵一戰,現在卻聞八旗而色變。”


    吳師麟左右謹慎地看了看提醒道:“將軍這麽快就忘了此前之事嗎?小心又被抓住話根子。”


    張鼎歎氣不再言語。


    就在這沉默中,大順軍急行前往真定,由於軍中帶有大量的財物與文臣、家眷,故而被拖累行程,反而是身後的建奴因馬匹眾多,雖距離遙遠卻逐漸接近順軍。


    終於,在大順軍全力奔逃之下,他們進入了定州地界,並渡過了滱水。


    這滱水乃是新樂東北處的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流,雖不甚寬泛,卻也水流湍急,騎兵渡過時往往會淹過馬脖子,故而附近幾十裏隻有這東仗村有一處淺灘。


    李自成本以為渡過此河便可緩一口氣,於真定修整片刻。


    誰知道還沒走幾步他就得到消息,八旗已追至清風店,距離他們也就十多裏地。


    “斥候是幹什麽吃的!”


    李自成狂怒道,但事已至此他也趕緊召集諸將於西側一處高坡集合。


    張鼎接到命令遂前往高坡,那裏由重兵把守,張鼎掏出自己果毅將軍的兵牌才被允許進入。


    因為他剛剛惹的李自成不快,便不想被注意,於是便與吳師麟默默站到最後邊不發表言論。


    等了一會兒,李自成見人差不多夠了,就急不可耐的問道:“那建奴追的如此之快,已到達清風店附近,頃刻將至,你等有何妙計?”


    眾將麵麵相覷,沉默以對,這種情況下還能怎麽辦,要麽就打,要麽就跑唄。


    宋獻策見眾人沉默,立馬站出來鼓舞軍心:“陛下,如今之計,若是一擁而逃必會導致八萬大軍潰敗,還請陛下在此地沿清風河布陣迎戰。微臣估計尚有六分勝算,況且臣聽聞左營製將軍劉芳亮已到達真定地界,可速命他率三萬大軍前來支援,如此一來我大順軍定可戰勝八旗!”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額覺得軍師說的有道理,咱早就想跟韃子掄一場了!”


    一名甕聲甕氣的粗壯大漢不滿眾人怯懦,便主動請戰。


    “此人名叫張鼐,中營製將軍,陛下早些年從孩兒兵中將他提拔,並收為養子,此人戰功卓著,勇猛異常,可惜前段時間在河間一帶對付抵抗的前朝餘孽,沒有參與這些天的戰鬥,他是今早才與我們會和。”


    吳師麟在張鼎耳邊輕輕介紹。


    張鼎心想,原來是一莽夫,隻會憑借自身勇武作戰,肌肉都長在腦子裏了,不明白局勢,隻會一味請戰。


    他心中不懈卻不知道,他張鼎與張鼐在眾人眼中是一模一樣的,甚至還有戲言稱,大順軍中營兩個莽漢,一個小鼎一個大鼎,小鼎是張鼎大鼎就是張鼐。


    當然了,這些閑話吳師麟自然不會告訴自家將軍,因為他發現最近張鼎變得有些不一樣,變得更善於思考了。想當年張鼎讀書時,雖然自身非常寡言憨厚,可腦袋卻異常靈活,如此之下才能將書讀好。


    但自從張鼎於南京城遭逢變故之後,他發現用拳頭要比動腦更有效果,自然而然就養成了不動腦子的習慣,如今張鼎又改了迴來,這可是一件好事。


    “誒~將軍太過輕敵,你這些天不在軍中,不知建奴的本事。況且以我軍目前的軍勢就算打敗他們也定傷亡慘重,要知道南方還有八大王與前明餘孽,我們損失過大隻會便宜了他們。所以請陛下當以社稷為先,率主力撤退,再派一大將斷後,抵抗敵軍。”


    牛金星顧忌自身安危,他不會去賭那一絲勝率。


    而李自成本就想撤,卻不好說出口,牛金星不愧是最懂他的人,立馬幫他說出了心裏話。


    “善,丞相所言老成謀國,諸將速速照做,隻是不知哪位將軍在此危難之際,為朕掩護。”


    李自成怕又有變故,連忙出口定了下來。


    果然此話一出立馬堵住了想要與牛金星爭辯的宋獻策與李岩。


    他們兩人無奈的對視了一眼,不再言語。


    “陛下,末將請戰!”


    張鼐立馬跳了出來跪地請戰。


    “陛下,臣願為陛下斷後。”


    劉體純平日裏話不多,卻在關鍵時刻站出來,他與張鼐不同,他見識過八旗的能力,所以知道此戰是九死一生,他這是以死斷後,此舉贏得李自成點頭讚許。


    “陛下,還是讓末將前去罷!此前被多鐸逃脫,臣愧疚良久。且臣自陛下起勢之初便追隨陛下,至今已有一十六年矣,想當年十八騎入秦嶺,臣從區區一介邊軍獲得如今地位與殊榮,已經什麽都享受過了,所以請陛下務必諫之,可憐臣的一片忠心!”


    穀可成重重的跪在李自成麵前,堅毅的望著他。


    李自成被他的忠心執著深深地感動,他盯著穀可成良久,發現穀可成沒一絲退讓,遂攤坐在身後座椅上,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可成,朕準了。”


    穀可成沒有猶豫,他向李自成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幹脆的轉身朝著後軍方向走去。


    李自成見穀可成走遠,揮了揮手讓諸將退下,心中有些自責。


    其實一開始他就決定了是穀可成的兩萬左營兵馬殿後,因為大順軍的組成不全都是他的嫡係人馬,而是由各部起義軍組合而成,其中隻有劉宗敏的中營人馬才算得上原闖營嫡係。


    此前中營有十五萬精兵,倒可以壓製諸營,可如今經過山海關之戰,中營除去北直隸各地守軍,隻剩下五萬多人,根本不足以壓製其他派係人馬。


    若是再派中營送死,今後定會令大順內部起波瀾,所以隻有一條路便是犧牲左營兵馬與穀可成。


    雖然穀可成適才的一番話深深地刺激到了李自成,令他數次心軟,可最終他還是狠心決定了下來。


    “丞相,下令諸營撤離!”


    李自成明白危機就在眼前,他不便耽擱,於是將心中的雜亂驅除,帶著僅剩的五萬多人逃向真定。


    隻留下了兩萬左營孤軍死守在這片淺灘之處。


    穀可成目送大軍走遠,隨後深吸一口氣,在滱水西岸沿河布陣。


    未時,沉重的人聲馬蹄聲由遠到近。


    東北方天際湧現出一條黑線,並逐漸放大,直至滱水東側。


    左營騎兵不多,隻剩下一千多人。


    騎兵珍貴,穀可成命騎兵在後方壓陣,作為支援。


    其餘步卒照舊為三疊陣,此陣乃對付騎兵之利器。


    可阿濟格吳三桂軍可不似之前多鐸的全騎,而是由大量的重甲步卒,弓箭手與火器組成。


    這一切穀可成都知道,可卻並無辦法解決。


    時至今日他又體會到了數年前被明廷精銳圍剿時的絕望,當然了從某種名義上來說,對麵的關寧軍就是原明廷東北邊軍。


    “哈哈,真是天意弄人,潼關南原之戰時我逃掉了,這一次我不可能再逃!”


    穀可成微眯的雙眼猛地睜開,李自成對他有知遇之恩,他定要保住大順軍安全撤離。


    “牛介,害怕嗎?”


    穀可成笑著問身邊親兵。


    那親兵看著八旗軍逐漸逼近,他們箭矢已落入軍陣之中,身邊同袍慘叫聲不絕於耳,這使他心生膽怯忍不住咽了幾口唾沫。


    “將軍,我,我不害怕。”


    “嗬嗬,臭小子,你別裝了,在老子身邊待了這些年,我能不知道你們怎麽想的嗎?害怕是人之常情。”


    穀可成拍了拍牛介的頭,這男孩是五年前他從一個士紳手中救下的,那人圈養孌童,牛介受了很多苦頭。


    由於他的父母都已餓死,牛介便跟在穀可成身邊充當傳令兵,數年以來兩人已情同父子。


    穀可成用複雜的眼神看著牛介還有身邊的將士們,他們都是自己的同袍兄弟,都與自己有著莫大的羈絆,可如今卻要帶著恐懼之心命喪於此。


    “我知道大家都很害怕,本將向你們透露一個密謀,咱們隻是一支誘餌,吸引韃子主力。陛下此番後撤是為了在真定與我左營主力會和,介時還有陝北的李將軍,關中的田將軍。他們將會組建一支超過三十萬的精銳大軍前來支援,到時候待皇上率軍而來,定會盡掃眼前這群韃子!大家隻要堅守下去,堅守到援軍到來,就是大功一件,封妻蔭子就在眼前啊!”


    穀可成做人響當當,一輩子沒說過什麽謊話,可為了眾兵將不痛苦絕望的死去,隻能說出了一個大謊話,欺騙兩萬人更有價值的送死。


    想到這裏,穀可成感覺自己的心都揪在了一起,但是此話的確有效果,眾兵將聽聞自家將軍冒著被處罰的風險,將軍略泄露給大夥,皆深信不疑,他們逐漸冷靜下來,不再害怕絕望,而是充斥著希望。


    數年來的作戰穀可成都帶著他們取得了勝利,此次也將不例外!


    眾兵將的士氣達到了頂峰,他們唿喊著:“殺韃子,殺漢奸!”聲音響徹雲霄,也傳到了東岸阿濟格那裏。


    “李闖賊兵的確要比明廷更有士氣。”沉默良久的阿濟格對著吳三桂說了一句。


    吳三桂同樣感觸頗深,就是這樣一支由西北邊軍為主組建的農民起義軍,竟差點消滅了他們這支朝廷傾全國之力豢養的關寧精銳,若不是他提前投靠多爾袞,怕不是已經人頭落地。


    阿濟格不理會發呆的吳三桂,直接命令吳軍的手下將領先行衝鋒,他則帶領八旗掠陣。


    吳三桂對於阿濟格直接指揮吳軍沒有絲毫不滿,反而恭敬地對著阿濟格笑了笑,隨即吩咐傳令兵道:“還不聽從號令,英親王之命就是本將之令!”


    於是命令剛一下達,吳軍就開始猛攻。


    由於穀可成把守的這一帶,是滱水最適合渡河的地點,所以他們隻得從此處突擊。


    “這名賊將到想的挺好,把守住渡河點就如同守關隘一般,能發揮你們漢人的能力。可他卻不好好想想,真正的堅關固城都在我手上灰飛煙滅,更別提他們,到時馬蹄之下教他們如土雞瓦犬!”


    阿濟格輕蔑一笑,他不知道穀可成就沒想著能逃跑。


    大順軍在穀可成的帶領下士氣如虎,竟將吳軍的進攻打退了好幾撥。


    吳三桂心疼手下損傷,於是命人將自己的大殺器:各式各樣的火器,全掏了出來。


    同樣的穀可成也有一票火器,而且大順軍也有不少大炮,可就是因為笨重帶不走,遂全被李自成下命炸掉。


    於是兩方人馬就這樣隔著滱水,用各式火器對轟,就這樣打的難解難分。


    “要不是為了趕路,將大炮丟在後方,早就突破淺灘了。”


    吳三桂心裏暗暗抱怨,他為了在阿濟格麵前長臉,將庫存火器都拿出來就是為了迅速打垮闖賊,沒想到對麵闖賊奔逃千裏竟仍舊留有不少火器。


    火器沒能擊垮穀可成,反而僵持在了這裏,吳三桂沒辦法隻能再次命騎兵與步兵衝鋒,短兵相接。


    霎時間銃聲,箭聲,人馬的嘶吼聲交織在一起。


    因沒有戰術實施空間,兩軍隻能在這處二裏間狹窄的淺灘處血戰。


    本來順軍還能多次打退吳軍,可隨著時間的推移,由於左營將士很多都沒有吃飽,他們隻剩下一腔熱血,身體卻越來越不聽使喚。


    “八旗勇士們,隨本王衝!”


    阿濟格站在後方等待許久,他早就發現順軍左營因饑餓難耐已體力不支,不能久戰,就等著吳三桂消耗其精神體力,如今對方果然不支。


    於是他抓住時機帶領麾下精銳重騎衝向左營。


    吳三桂正在前方指揮作戰,他聽見馬蹄聲向後望去,心中立刻大罵了幾句。奶奶的,自己傷亡慘重好不容易將穀可成部熬的潰敗,他正要立功,卻被阿濟格摘了桃子。


    可吳三桂心中再多怨恨也沒用,瞧著那黑壓壓的一團重甲騎兵,他隻能無奈的命手下將士朝兩邊散去,為騎兵騰出道路。


    左營將士見吳三桂突然撤退,還以為堅持了下來,紛紛歡唿雀躍,他們因長時間未曾進食如今又大戰一場,很多人早已神誌不清。


    可穀可成卻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不對勁,他看向後方八旗精銳齊出,知道左營將士以現在的體力,根本抵擋不住,遂大聲喊道:“陛下援軍將至,將士們跟我殺韃子!”


    於是左營將士在自家將軍的鼓舞下,紛紛大喊殺韃子,他們或許害怕,或許瘋狂但都迎上了重甲騎兵的鐵蹄。


    穀可成也提著斬馬刀與身旁一千名騎兵,無畏的衝向了八旗重甲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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