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是沈黎川嗎?


    連城側頭去瞧去聽,護士拉上簾子,掀開被子查看她下半身,醫生在簾子後問,“小腹還有疼感嗎?抽痛、墜痛?”


    連城無力攥緊床單,“抽痛。”


    護士檢查完,拉開簾子,報告醫生,“出血量正常。”


    醫生頷首,安慰連城,“術後輕度抽痛感,是正常宮縮反應,出血量正常,b超影像也正常,疼痛會隨著時間逐漸消失。如果沒有意外,你很快就能出院。”


    門縫裏隻剩下走廊明亮的光影,梁朝肅和蕭達半點影子也無。


    連城收迴視線,望醫生,“我現在手腳無力,大概多久能恢複?”


    醫生,“為你注射的安定劑量不大,一般兩三個小時就可以。你主要是身體過於虛弱,之前使用的保胎針劑副作用太大,對你身體損傷很重。”


    連城又觀察門口,空蕩蕩沒有聲音,地上也沒有影子。


    醫生出去後,她叫住護士,“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機嗎?”


    護士拒絕,“抱歉,我們醫院有規定,上班時間我們的手機會統一放在護士台。”


    連城不懂國外醫療行業,但就國內而言,白瑛說他們醫護人員,一天二十四小時,手機不離身,不關機。


    上廁所可以不帶紙,都不能不帶手機。


    用藥讓她無力,依舊防備至此,連城閉上眼。


    走廊裏響起腳步聲,虛浮滯澀,醫生關上的門緩緩推開。


    連城一言不發。


    護士立在床邊躊躇,先有幫派大手筆包樓層,後有華夏來的富豪,直接要求一個組的醫生護士專門負責。


    也怕得罪她,幹巴巴描補,“術後病人需要多多休息,盡量避免勞累。如果有要緊事,可以請您丈夫先幫您處理。”


    連城霍然睜開眼,視線越過護士,落在門口,“我沒有丈夫,隻有一個暴力占有、囚禁、迫害我的魔鬼。”


    護士驚詫,條件反射迴頭看門口。


    燈光下,男人握著門把手,戴著口罩,站姿筆挺,氣度矜貴。


    護士見過他肺部的x光片,兩肺高密度陰影,邊界不清晰,是重症肺炎的表現,又有咳血和暈厥症狀。


    從病理學角度,他比床上女病人更需要住院臥床。


    他拒絕,問清細菌性肺炎不具有傳染性,就戴上口罩,一直陪護在女病人身邊。


    這種不顧身體安危的做法,作為醫護並不提倡,但他從頭到尾,對女病人的關切惶急有目共睹。


    實在跟暴力、迫害不沾邊。


    梁朝肅沒有讓護士為難,請她出去後,坐在床邊,“你想要聯係誰?”


    連城撇過頭,冷冷一聲嗤笑。


    梁朝肅凝望她,視線落在她烏發間露出的耳朵,有種劌心怵目的瓷白,“是沈黎川?白瑛?還是那個叫老鬼的蛇頭?”


    連城痛恨至極。


    她迫切想知道老鬼的消息,可梁朝肅剛才的沉默已是迴答。


    他不想說的,避諱說的,誰也從他嘴裏掏不出來。


    可沒關係。


    還有沈黎川,他或許救不了她,不會救不了老鬼。


    “你是不是覺得你贏了。”她注視病床圍欄,塑料裏是柵欄一樣的鋼管。


    “我折騰四年,跑不出你掌心。我再恨你,恨得瘋魔,抵不過一管讓人無力的藥劑,抵不過你切斷一切接觸外界的機會,我就隻能躺在床上,任你擺布。”


    她語氣平鋪直敘,沒了歇斯底裏,沒了恨之入骨,瘦小身體陷在白色床被裏,氣竭形枯,衰敗極了。


    梁朝肅胸肺裏形容不出的痛楚,像電擊,像火炙,像一切讓人徹骨之痛的手段,肺炎不至如此,他清楚這是另一種病入膏肓。


    “我沒——”


    他陡然驚駭失聲,起身扳過連城的臉,她牙關緊閉,下頜繃緊,硬得似鐵,嘴角卻不斷溢出鮮血,之前那一側的枕頭,已經有巴掌大的豔紅血跡。


    梁朝肅捏她下頜骨,力氣用上十分,她再吃痛也不張嘴,猩紅的眼睛眨也不眨死盯他。


    梁朝肅心驚膽裂,幾乎整個人狼狽跪到床上,雙手去掰她唇齒。


    連城下死力咬緊。


    舌頭鑽心刺骨的斷裂的疼,讓她眼前陣陣發黑,隱約聽到床頭唿叫鈴在響,嘴裏伸出手指。


    她積蓄的那點力氣又用空了,唇齒被撐開,濃腥的液體趁機大口大口灌進喉嚨,血沫子嗆到鼻腔,黑暗四麵八方裹挾而來……


    醫院手術室通常自成一區,單獨在一個樓層,沒有與住院病房混雜。


    醫護疾步簇擁著平車,進入三樓的手術部,梁朝肅被氣門擋在走廊,蕭達全力攙扶他,支著他的身體。


    “她從沒想過自殺——”


    梁朝肅失魂喪魄般,再不見往日的冷冽自持,襯衣扯得散亂,衣袖,胸前大片濕紅的血跡,映襯他一張毫無血色的臉。


    蕭達也駭然至極,又緩了幾秒,才找迴聲音安慰他,“連城小姐是剛失去孩子,一時無法接受。等她醒了,您千萬跟她解釋,她明白您這些年為她做的付出,慢慢就走出來了。”


    這是蘇成懷私底下的原話,他雖然不太認同,此時卻能用來安慰。


    梁朝肅望著封閉氣門上的手術亮燈,恍恍惚惚刺目紅光又變作一片鮮豔的血,鋪天蓋地湧下來。


    淹沒他的手,他的胸膛……


    湧成沉重又窒息的一片沼澤。


    “我的付出……”他僵直立在那兒,一字字全是囈語,“她知道,全在她眼皮底下……”


    這種疲弱的話,梁朝肅未曾顯露過,蘇成懷也沒感慨,蕭達默默無言了。


    數學中有一個詞,叫求和,還有一個詞,叫無解。


    時至今日,這兩人,蘇成懷認為能求和,他覺得是無解。


    蘇成懷私底下特別推崇梁朝肅,跟他辯論。


    “愛情從來都是占有性,喘不上氣的擁抱,窒息的親吻,剪不斷理還亂,愛就是要血肉模糊,把對方嵌進心髒才好看。”


    “連城小姐想通是他,想不通還是他。再者,連城小姐再堅韌,不改初心,這種背棄世界隻要她,這種空前盛大的占有愛,不會有第二個人給的了,誰能抗衡愛你如奉信仰,你能嗎?她總會想通的。”


    蕭達險些被說服。


    可今日連城咬舌自盡,他又不確定起來。


    很多事情,在外人眼中如何如何都是虛妄,隻有自身體會才是真實。


    有一句話講,之於她,愛是規訓、眼淚做成的暴力。


    蕭達覺得,連城就算認可梁朝肅的愛,也應該是這種感覺。


    更何況,連城現在連他的愛,都尚且不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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