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盡頭的洗手間裏,李可唯望著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顫抖地把塑料包裝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他看著驗孕棒上塵埃落定的兩道杠,感覺眼睛都被那鮮豔的顏色給刺痛了。但與此同時,他的腦海浮現的不是喜悅、不是驚恐,而是幾近茫然的空白。不能讓季想知道。不能讓季想知道……這是李可唯第一時間閃過的念頭。他花了近一分鍾才在自己的包中找到了手機,跟第一次使用智能機的遠古人似的,連輸了三次密碼才僵硬地解了鎖。扶著洗手池做了幾個深唿吸平複心情後,李可唯才打開了通訊錄,他的目光在“傅輕雲”與“王行深”的名字處停頓了片刻,似乎作了一些心理掙紮,但最終還是堅定地劃了過去。幾百個聯係人裏,他一時竟不知道要打給誰。魔怔似地刷了好久,直到手指感受到了屏幕“不堪重負”傳來的燙度,李可唯才歎了口氣,推開門慢慢往外走去。春天過去,療養院門口那株木棉又長出了綠葉,恢複了以往鬱鬱蔥蔥的模樣,在悶熱的夏夜裏張著它那黝黑的樹影,恍若巷子裏一尊醒目的保護神一般,罩著從小路裏經過的每一個人。門口的路燈依然孤零零的,但在這寂靜的夜裏,那一束微弱而昏黃的光卻顯得如此溫馨。林雪梅坐在房間裏的藤椅上,手中捧著一個發黃的陶瓷杯,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裏的戲曲節目。屏幕上放映的正是《長生殿》的第二出:定情。“層霄雨露迴春,深宮草木齊芳升平早奏!韶華好,行樂何妨”“願此生終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林雪梅轉過頭,指著那電視中羅裙飄飄的演員對李可唯炫耀道:“我年輕的時候在縣裏的龍湖藝術團當舞蹈演員,穿的也是這種裙子。”“有一次去省裏演出拿了獎,還捧著那什麽金獎杯,可風光了。市長還獎勵我們每個人一人一張戲票,去省裏的大劇院看戲呢,看得就是這出《長生殿》。”李可唯自然知道這件事情,從小到大他媽就把“去省裏演出拿獎”當做自己最值得紀念的驕傲,茶餘飯後都得不經意地跟鄰居炫耀一番,現在得了病之後雖然有時候連兒子都不認了,但卻總是記得從前市長給舞蹈團送票那事兒。“知道了,你今晚已經說了兩次了。”他真的很累了,已經沒有力氣再強撐起心情敷衍他媽了。“媽……”李可唯望著林雪梅專注看電視的側臉,胸腔內陡然被一股委屈的酸水給灌滿了。“……我懷孕了。”林雪梅卻像沒聽見他說話一般,依然忘我地盯著電視中“咿咿呀呀”的唱段,整個人陷在了那虛迷的錦繡溫柔鄉裏了。“你又不認得我了是不是……?”李可唯沒忍住,一顆眼淚直挺挺地順著他的臉頰滾了下來。小時候,他媽林雪梅是家裏最可靠、最細心的人。當年李共文出事之後,他在學校裏每天都在受別人欺負,被人指著鼻子罵“賤種”“殺人犯”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星期一書包被人扔糞坑,星期二頭上被人倒塗改液,星期三校服被人倒紅墨水……每次迴家之前,李可唯都得小心翼翼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以防被他媽發現,讓她操心。但不知怎麽迴事,林雪梅那雙眼睛比針眼還尖利,即使打工完迴到家已經累得兩眼昏花,但仍是每次都發現了兒子的異狀。雖然那時李可唯已經是大孩子了,但她總是把他強行拽著抱到懷裏,用最溫柔的語氣問最戳心窩子的話,而每到這時,李可唯總是會忍不住地握著她那雙糙紙一樣的手哭起來。那時候的日子很苦,但他每一次哭完都會比上一次更堅強。他堅信著,自己一定能靠自己的努力考出那個地獄一樣的小縣城,考到隻有在電視上見過的大城市裏,賺很多錢還清債務,然後帶著他媽一起離開,再也不迴來了。在跟季想結婚的那幾年裏,李可唯實現了他一直以來的願望。他用工作攢的錢給他媽在城裏買了一套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雖然隻是在某個三線的小城市,但也總好過那個令人壓抑的縣城。那幾年,他逢年過節就會把他媽接到c市來住,日子雖然過得忙,但也還算充實幸福。可自從他媽生了病之後,一切都變了。有時候李可唯望著林雪梅發白的鬢角,都會恍惚地覺得她和從前不再是同一個人了。為什麽以前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現在可以兩三天都不洗一次澡了?為什麽以前觀察細致、體貼入微的一個人,現在卻遲鈍得近乎麻木?為什麽以前思維清晰、能憑著一張嘴把不安好心的鄰居都駁倒的一個人,現在常常講的話卻前言不搭後語……?“你能不能快點好起來,快點變成以前的我媽!?”看著呆坐著不動的林雪梅,李可唯一股氣血直湧向頭頂,維持清明的雷峰塔轟然倒塌,按捺了許久的怨氣與怒意也傾瀉而出:“我懷孕了!!你兒子……李可唯、我!懷孕了!!……”“你為什麽一點反應都沒有!?”“明明孕激素隻有37%,醫生說這輩子都不可能懷孕的怎麽就……怎麽就偏偏那一次……”他的眼淚止都止不住,自暴自棄地哽咽道:“你的病不可能好了,醫生說隻會越來越壞,越來越壞,直到把所有人都忘記,把你自己都忘記為止……”“……那我怎麽辦?!這個孩子怎麽辦!我要怎麽一邊照顧你,一邊照顧孩子”“季想、季想……!我也不想再見到他了……”一直麵無表情的林雪梅在聽到“季想”的名字時眼裏卻閃過了一瞬的光:“季想!季想是小季吧,小季是我兒子的愛人啊”“他可是大明星咧,天天上電視的那種,之前還給我買了個名牌包,老劉說那個牌子叫愛馬仕。不過老劉都不信那孩子是可唯的愛人,老是說我騙人,我說我沒有騙人,下次讓我兒子帶他來給你們看看……”“媽!!!”李可唯歇斯底裏的大叫把林雪梅嚇到了,她下意識地慫了一下肩膀,然後有些難過地嘀咕道:“……我沒有騙人啊。”“……”李可唯咬著牙抹了幾把眼淚,花了好久才漸漸平靜過來。等他抬起頭,看見林雪梅小心翼翼地把紙巾遞給他時,心頭又是一酸。就在這時,窗外傳來幾聲悶響,仿佛是什麽東西從遙遠的地方炸開的聲音。林雪梅被吸引了,緩緩地將窗簾拉開,隻見在那層層簇簇的高樓大廈之後,天際綻開了一朵朵圓圓的煙花。煙花像厚重的流星炮彈一般劃過了天空,然後“嘭”地一聲完全展開,再愈來愈慢地漸漸消失在天邊。圓形的、簇型的、心型的……各式各樣的煙花仿佛一場盛大的嘉年華晚宴一般,一個落下另一個就接著騰起,天際一直都是亮的,仿佛熱鬧永遠不會落幕一般。“真好看啊。”她讚歎道,“我家寶寶也喜歡煙花,隻不過這幾年都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煙花了。”李可唯怔怔地望著煙花升起的遠方。那是東方工人體育館的方向。第44章 荊棘鳥這一次十周年演唱會直接把熱搜的前三十給“屠”盡了。粉絲們本來以為開場的一首《怨侶》已經算是巔峰了,可是後來季想的一首《天堂盡頭》把本該用假聲唱的c5高音part硬生生地用真音彪了上去,將全場的沸點又提升了一個無可撼動的level。在極具力量感的貝斯與鼓點聲中,巨大而璀璨的煙花毫無預兆地在舞台後方炸開,季想將身上那件黑色的朋克風夾克拋向了觀眾席,順勢張開了雙臂,在聚光燈下緩緩閉上了眼睛,被台下的海潮般的陣陣尖叫與掌聲給淹沒了。“eris!!!”“e-r-i-s!!”今天確實是季想近年來演出狀態最好的一次,不僅把從前那些音域極高的老歌“報複性”地從頭吼到了尾,每一個字的音調像被釘在了他的喉嚨裏一般,準得令人發指。粉絲們仿佛又從屏幕上看見了那雙年輕而桀驁、不向任何人屈服的眼睛,透過他爆破感十足的歌聲,依稀看見了多年前也曾青澀叛逆過的自己。本來演唱會結束之後還有個電視台的半小時專訪,但連唱完十幾首歌的季想喉嚨已經啞得說不出話來了,已經布置好場景的專訪也隻得強行縮短成了五分鍾。主持人從稿子中挑了幾個比較重要的問題,將話筒遞給季想:“今天的演唱會,我隻能用兩個字形容就是“完美”。無論呢,是選曲還是音色,都特別特別地讓人震撼。那我想問一下季老師,在您的心裏,今天這場演唱會算是您出道後最完美的一次嗎?”季想禮貌地接過了麥克風,思考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這樣都不算完美嗎?季老師對自己的要求這麽高啊?”主持人笑道。“……我覺得。”季想咳了幾下,才繼續道:“我覺得每個人在心裏對於‘完美’的定義都不一樣,有些人覺得夠好了,但是有些人覺得還遠不夠好。”“今天的演唱會,對於我而言,我其實覺得遺憾更多一些。”“遺憾!?”“是的。”季想垂下了眼。“今晚這場演出,我其實特別邀請了一個人。他從我還沒出道的時候就說過想看荊棘鳥的演唱會,我之前送了親友席的票給他,但是……他今晚好像還是沒有來。”主持人驚訝地笑了一下:“哇,這位朋友真的好幸運,能否冒昧地問一下,他/她是你的什麽人呢?同學?親友?”季想的視線在那條印著“摯友”的主題橫幅上滯了幾秒,才張了張嘴:“……是很重要的人。”他沉默了一會,又補道:“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人。”“這麽重要的人沒有來,所以對季老師來說,再完美的演唱會都會有遺憾吧。”主持人抿了抿嘴。“不過不要緊,現在網絡這麽發達,即使相隔千裏,通過我們月亮衛視的直播平台也能在第一時間身臨其境地觀看我們荊棘鳥十周年演唱會的全程哦。”主持人示意攝影師把鏡頭的特寫給到季想:“說不定他/她現在正在通過直播看著你呢。”“趁這個機會,季老師有什麽話想對他/她說的嗎?”季想聞言竟然愣了半晌,在鏡頭麵前向來遊刃有餘的他,眼神頭一次顯得不那麽“堅定”。然而片刻後,他還是將目光移向了鏡頭,那雙黑又沉的眼睛有了幾分複雜的情緒:“你……在看嗎?”主持人等了好一會兒,見季想仍然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忍不住問道:“這就完了?”“……”季想張了張嘴,繼續緩緩地道:“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見我。”“但是我說過,還有一些事要同你說。所以”他看著鏡頭,仿佛透過它看著另一個人,輕聲道:“盡管今晚沒見到你,我還是很期待我們的下次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