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鏐,表字具美,小名婆留,乃杭州府臨安縣人氏。其母懷孕之時,家中時常火發;及至救之,又複不見。舉家怪異。忽一日,黃昏時候,錢公自外而來,遙見一條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下。頭垂及地,約長丈餘,兩目熠熠有光。錢公大驚!正欲聲張,忽然不見。隻見前後火光亙天,錢公以為失火,急唿鄰裏求救。眾人也有已睡的,未睡的,聽說錢家火起,都爬起來。收拾撓鉤、水桶來救火時,那裏有什麽火?但聞房中呱呱之聲,錢媽媽已產下一個孩兒。


    錢公因自己錯唿救火,惹惱了鄰裏,十分慚愧;又見了這條大蜥蜴,都是怪事。想所產孩兒必是妖物,留之無益,不如溺死以絕後患。也是這小孩兒命不該絕。東鄰有個王婆,平生念佛好善,與錢媽媽往來最厚;這一晚,因錢公唿喚救火,也跑來看。聞說錢媽媽生產,進房幫助;見養下孩兒,歡天喜地,抱去盆中洗浴。被錢公劈手奪過孩兒,按在浴盆裏麵,要將其溺死。慌得王婆叫起屈來,倒身護住,定不容他下手。連聲道:“罪過,罪過!這孩子一難一度,投得個男身。作何罪業,要將他溺死?自古道:虎毒不食子,你老人家是何緣故?”錢媽媽也在床褥上嚷將起來。錢公道:“這孩子臨產時,家中有許多怪異,隻恐不是好物,留之為害。”王婆道:“一點點血塊,那裏便定得好歹。況且貴人生產,多有奇異之兆。反為祥瑞,也未可知。你老人家若不肯留這孩子時,待老身領去,過繼與沒孩兒的人家養育,也是一條『性』命。與你老人家也免了些罪業。”錢公被王婆苦勸不過,隻得留了。取個小名,就喚做婆留。有詩為證:


    五月佳兒說孟嚐,


    又因光怪誤錢王。


    試看鬥文並後稷,


    君相從來豈夭亡!


    卻說錢婆留長成五六歲,便頭角漸異,相貌雄偉,膂力非常。與裏中眾小兒遊戲廝打,隨你十多歲的孩兒,也弄他不過,隻索讓他為尊。這臨安裏中有座山,名石鏡山。山有圓石,其光如鏡,照見人形。錢婆留每日同眾小兒在山邊遊戲,石鏡中照見錢婆留頭帶冕旒,身穿蟒衣玉帶,眾小兒都吃一驚,齊說:“神道出現。”偏是婆留全不駭懼,對小兒說道:“這鏡中神道,就是我!你們見我,都該下拜。”眾小兒羅拜於前,婆留安然受之,以此為常。一日迴去,向父親錢公說知其事。錢公不信,同他到石鏡邊照驗,果然如此。錢公吃了一驚,對鏡暗暗禱告道:“我兒婆留果有富貴之日,昌大錢宗,願神靈隱蔽鏡中之形,莫被人見,恐惹大禍。”禱告方畢,教婆留再照時,隻見小孩兒的模樣,並無王者衣冠。錢公故意罵道:“孩子家眼花說謊,下次不可如此!”


    次日,婆留再到石鏡邊遊戲,眾小兒不見了神道,不肯下拜了。婆留心生一計。那石鏡旁邊,有一株大樹,其大百圍,枝葉扶疏,可蔭數畝。樹下有大石一塊,有七八尺之高。婆留道:“這大樹權做個寶殿,這大石權做個龍案。那個先爬上龍案坐下的,便是登寶殿了,眾人都要拜賀他。”眾小兒齊聲道:“好!”


    一齊來爬時,那石高又高,峭又峭,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婆留身材矯捷,又且有智。他想著:“大樹在石頭上,爬上去好借腳力。”於是跳上樹根,一步步攀緣而上。約莫離石丈許,看得這塊大石親切,放手望下一跳,端端正正坐於石上。眾小兒發一聲喊,都拜倒在地。婆留道:“今日你們服也不服?”眾小兒都應道:“服了。”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聽我號令。”


    當下折些樹枝,假做旗幡;雙雙成對,擺個隊伍,不許混『亂』。自此為始,每早排衙行禮;或剪紙為青紅旗,分作兩軍交戰,婆留坐石上指揮。一進一退,都有法度;如違了,他便打。眾小兒打他不過,隻得依他,無不懼怕。


    再說婆留到十七八歲時,頂冠束發,長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長力大,腰闊膀開,十八般武藝,不學自高。雖曾進學堂讀書,粗曉文義便拋開了,不肯專心;又不肯做農商經紀。在裏中不幹好事,慣一偷雞打狗,吃酒賭錢。家中也有些小家私,都被他賭博,消費得七八了。爹娘若說他不是,他就蹩著氣,三兩日出去不歸。因此管轄他不下,隻得由他。此時,裏中都喚他做錢大郎,不敢叫他小名了。


    一日,婆留因沒錢使用,忽然想起:“顧三郎一夥,常來慫恿我去販賣私鹽。我今日身閑無事,何不去尋他?”行到釋迦院前,打從戚老漢門首經過。


    那戚老漢是錢塘縣第一個開賭場的,家中養下幾個娼『妓』,招引賭客。婆留閑時,也常在他家賭錢、住宿。這一日遇見戚老漢,婆留問道:“有甚好賭客在家?”戚老漢道:“不瞞大郎說,本縣錄事老爺有兩位郎君,好的是賭博,也肯使花酒錢。有多嘴的引他們到我家坐地,要尋人賭。他們都是現采,分文不欠的。”婆留口中不語,心下思量道:“兩日正沒生意,且去淘『摸』幾貫錢鈔使用。”便向戚老漢道:“便對一局,打甚緊?隻怕采頭短少,須吃他財主笑話。等會兒去賭時,我隻說錢在你處,你與我招唿一聲,得采時平分便了;若還輸去,我自賠你。”戚老漢素知婆留平日賭『性』最直,便應道:“使得。”


    當下戚老漢同婆留進門,與二鍾相見。這二鍾一個叫做鍾明,一個叫做鍾亮,他父親叫鍾起,現為本縣錄事之職。戚老漢開口道:“此間錢大郎,年紀雖少,最好拳棒,兼善博戲。聞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裏,特來進見。”原來二鍾也喜拳棒,正投其機;又見婆留一表人材,不勝歡喜。當下敘禮畢,閑講了幾路拳法。鍾明就討雙陸盤擺下,身邊取出十兩重一錠大銀,放在桌上,說道:“今日與錢兄初次相識,且隻賭這錠銀子。”婆留假意向袖中一『摸』,說道:“在下偶然出來拜一個朋友,遇戚老漢說公子在此,特來相會,不曾帶得什麽采來。”迴頭看著戚老漢道:


    “上次還有幾十兩放在你處,你替我答應則個。”戚老漢一時應承了,隻得也取出十兩銀子,做一堆兒放著。便道:“小人今日不方便,先還你十兩銀子,做兩局賭麽?”


    婆留自己沒一分錢鈔,卻教戚老漢出銀子,還說是自己放在這裏的,也是膽壯。


    一連兩局都輸。鍾明收起銀子,便道:“得罪,得罪。”教小廝另取一兩銀子,送與老漢,作為頭錢。老漢雖然還有銀子在家,隻怕錢大郎又輸去了,隻得認著晦氣,收了一兩銀子,擺出酒肴留款。婆留哪裏有心飲酒,便道:“公子寬坐,容在下迴家去,再取來決賭。何如?”鍾明道:“最好。”鍾亮道:“錢兄有興,明日早些來。今日知己相逢,且共飲酒。”婆留隻得坐了。


    飲罷出得門來,自言自語地說:“今日手裏無錢,卻賭得不爽利。還去尋那顧三郎,借幾貫鈔,明日來翻本。”


    第二天一早,婆留又來到戚老漢家。老漢兀自在床上躺著,被婆留叫喚起來,雙手將兩眼揩抹,問道:“大郎何事來得恁早?”婆留道:“鍾家兄弟如何還不來?我尋他翻本則個。”又說道:“昨日未曾借到錢,恐怕又要煩你應采,以後一並還你。”戚老漢心裏暗暗叫苦,假裝去買早點,逃到兒子家去了。


    卻說鍾明、鍾亮在衙中早飯過了,袖了幾錠銀子,再到戚老漢家來。隻聽得打齁之聲,如霹靂一般的響。二鍾吃一驚!尋到小閣中,猛見個丈餘長一條大蜥蜴,據於床上,頭生兩角,五『色』雲霧罩定。鍾明、鍾亮一齊叫道:“作怪!”隻這聲“作怪”,便把雲霧衝散,不見了蜥蜴。定睛看時,乃是錢大郎直挺挺地睡著。弟兄兩個心下想道:“常聽說異人多有變相,明明是個蜥蜴,如何卻是錢大郎?此人後來必然有些好處。我們趁此先與他結交,有何不美?”兩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來。二人不言其故,隻說:“我弟兄相慕信義,情願結桃園之義,不知大郎允否?”婆留也愛二人爽快,當下就在小閣內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最小,做了三弟。戚老漢不在,這日也不賭錢,鍾明把昨日贏的十兩銀子送還婆留,婆留那裏肯收。他說:“願賭服輸,戚老漢的十兩銀子,日後再還。”【不是講你放在那裏的嗎?】。鍾明隻得收去了。


    自此三個人時常相聚,時人稱之為“錢塘三虎”。鍾起聽到後好生不樂,將兩個兒子禁約在衙中。錢婆留與二鍾疏了,少不得又與顧三郎一夥親密,時常一起販鹽為盜。


    唐朝後期實行嚴厲的食鹽*政策,對走私食鹽打擊頗嚴,但是由於有厚利可圖,因此私鹽販賣活動非常猖獗。為了對付官軍的打擊與查禁,私鹽販子往往也組織武裝團夥,進行武裝對抗。據說錢鏐販鹽時,每擔鹽重二百餘斤,他卻可以行走如飛,可見其氣力確實不小。舊史又說他“少拳勇,喜任俠,以解仇報怨為事”,說明他少年時就有一身好武藝,喜愛抱打不平,頗具號召力。錢鏐早年的這種生活經曆,對增長其見識,結識各方人士有很大的益處。


    後來黃巢兵起,攻掠浙東地方。杭州刺史董昌,出下募兵榜文。鍾起聞知此信,對兒子說道:“即今黃寇猖獗,兵鋒至近,刺史募鄉勇殺賊。此乃壯士立功之秋,何不勸錢婆留一去?”鍾明、鍾亮道:“兒輩皆願同他立功。”鍾起歡喜。當下請到婆留,將此情對他說了。婆留磨拳『插』掌,踴躍願行。


    一應衣甲、器仗,都是鍾起支持;又將銀二十兩,助婆留為安家之費。改名錢鏐,表字具美,取“留”、“鏐”二音相同故也。三人辭家上路,直到杭州,見了刺史董昌。董昌見他器岸魁梧,試其武藝,果然嫻熟,不勝之喜。三人皆署為裨將,軍前聽用。


    不一日,探子報道:“黃巢兵數萬,將犯臨安,望相公策應。”董昌就假錢鏐以兵馬使之職,使領兵往救。問道:“此行用兵幾何?”錢鏐答道:“將在謀不在勇,兵貴精不貴多。願得二鍾為助,兵三百人足矣。”董昌即命錢鏐於本州軍伍自行挑選三百人,同鍾明、鍾亮率領,望臨安進發。


    到石鑒鎮,探聽賊兵離鎮止十五裏。錢鏐與二鍾商議道:“我兵少,賊兵多;隻可智取,不可力敵,宜出奇兵應之。”乃選弓弩手二十名,自家率領,多帶良箭,伏山穀險要之處。先差炮手二人,伏於賊兵來路;一等賊兵過險,放炮為號,二十張強弓,一齊『射』之。鍾明、鍾亮各引一百人左右埋伏,準備策應。餘兵散布山穀,揚旗呐喊,以助兵勢。


    分撥已定,黃巢兵早到。原來石鑒鎮山路險隘,止容一人一騎。賊先鋒率前隊兵度險,皆單騎魚貫而過。忽聽得一聲炮響,二十張勁弩齊發。賊人大驚,正不知多少人馬。賊先鋒身穿紅錦袍,手執方天畫戟,領『插』令字旗,跨一匹瓜黃戰馬,正揚威耀武而來;卻被弩箭中了頸項,倒身顛下馬來。賊兵大『亂』。鍾明、鍾亮引著二百人,唿風喝勢,兩頭殺出。賊兵著忙,又聽得四圍呐喊不絕,正不知多少軍馬,自相蹂踏。斬首五百餘級,餘賊潰散。


    錢鏐全勝了一陣,想道:“此乃僥幸之計,可一用不可再也。若賊兵大至,三百人皆為齏粉矣。”此去三十裏外,有一村,名八百裏。引兵屯於彼處。乃對道旁一老媼說道:“若有人問你臨安兵的消息,但言屯八百裏就是。”


    卻說黃巢聽得前隊在石鑒鎮失利,統領大軍,彌山蔽野而來。到得鎮上,不見一個官軍,遣人四下搜尋居民問信。少停,拿得老媼到來。問道:“臨安軍在哪裏?”老媼答道:“屯八百裏。”再三問時,隻是說:“屯八百裏。”黃巢不知“八百裏”是地名,隻道官軍四集,屯了八百裏路之遠。乃歎道:“向者二十弓弩手,尚然敵他不過,況八百裏屯兵乎?杭州不可得也!”於是賊兵不敢停石鑒鎮上,徑望越州一路而去。臨安賴以保全。有詩為證:


    能將少卒勝多人,


    良將機謀妙若神。


    三百兵屯八百裏,


    賊軍駭散息烽塵。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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