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藥,謝承澤便被帶迴縣衙,強製性休息。


    老大夫配的草藥喝完了總是容易犯困,暖炕又燒得人昏昏欲睡,所以謝承澤很快便陷入了淺睡之中。


    但他睡得卻不安穩。


    自從上次一直緊繃的弦兒突地鬆開,導致暈倒後,他就總是會夢到一些記憶,除了幼時二皇子天真爛漫的記憶,還有九歲之後二皇子的記憶。


    他重新繼承了二皇子的記憶,但這一次的記憶更為清晰和全麵。剛來時,他腦海裏大部分都是有關二皇子在朝堂上的記憶,可現在,很多不為人知的日常記憶在一點點展開,將他心中諸多疑點也解了開來。


    這一次也不例外,他再度陷入了這片由記憶編織的夢境之中。


    “王太醫,他到底得了什麽病?”


    謝承澤感知到夢境裏的自己正閉著眼,而耳邊,響起一道女子焦急的聲音,明明從未聽過,卻覺得耳熟。


    “貴妃娘娘,二殿下真的沒病。”這應是王太醫的聲音,對方緩緩說道,“殿下的身體很健康,脈象也與以前一致,您就算問下官一百遍,也是如此啊。”


    謝承澤睜開眼,看到自己床前站著一位容貌絕世的女子,即便隻是側臉,他也一下子就認出了對方。


    花貴妃,花寧,他這具身體的生母。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花寧雙手緊攥在一起,她咬著唇,語氣愈發焦急,“一定是有問題的,你再看看,再仔細看看,本宮懷疑他根本不是本宮的兒子!而是被人調換了!”


    王太醫歎了口氣,“娘娘,下官沒有騙您,再者,您不是問過二殿下的記憶嗎?他明明都答對了啊。”


    “所以他們才覺得他是真的!可本宮不信,我的兒子我怎麽會感覺不出來呢?就算他知道澤兒的記憶,可感覺是不會騙人的!澤兒的年幼天真,是偽裝不出來的!他的身體裏,分明是個弱冠之人!”


    王太醫無奈地搖搖頭,“唉,娘娘,下官已言盡於此,另外,蒙汗藥不宜多用,下次莫要再讓二殿下喝了。”


    “他不願意看太醫,本宮也是沒辦法……”花寧無助地捂住臉頰,盡是黯然神傷之色,“本宮隻是想要迴澤兒,又有什麽錯,那是本宮唯一的孩子啊……”


    謝承澤張了張嘴,想說話,卻不知為何,嘴巴依舊動彈不得。


    他感覺到自己的雙手在隱忍地緊抓著身上的絲綢被,嘴巴也不受控製地,對著花貴妃顫顫巍巍道,“母妃……”


    花寧身體驟然一僵,謝承澤能夠清晰地感知到,花寧對那一聲“母妃”的強烈排斥感。


    她轉身,目光複雜地望向那床上之人,“你,到底是誰。”


    謝承澤心一驚,暗道難道她發現自己不是二皇子了?不對,花貴妃不是已經死了麽……


    想法剛落,他的意識便再度墮沉,下一刻,他的麵前又換了場景。


    他看到年少的二皇子,正亦步亦趨地跟在花寧身後,幾次伸手想要追逐那個身影,最後卻隻是試探開口,“母妃……”


    “別喊本宮母妃!”花寧的狀態看起來十分暴躁不安,昔日那美豔大方的女子,此刻整個人都散發出如刺蝟受驚般的尖銳排斥感,“你不是本宮的兒子!就算裝得再怎麽像,你也不是!”


    謝承澤想說實話,他想,或許花寧那般善良的人,會同自己一起去找迴家的辦法,找到讓二皇子迴來的辦法。


    可他的嘴,卻說出了完全相反的辦法,那聲音聽起來極為冷漠,卻也藏著一絲悲哀與輕嘲,“那你想要我怎樣?去死嗎?”


    他看到,花寧驟然僵硬的後背,和轉迴頭那近乎悲戚絕望的臉。


    “我就知道,你不是澤兒……”


    “是啊。”少年的語氣薄涼又譏諷,“可他們都不信你。所以呢?你敢賭嗎?賭我敢向眾人承認自己是個孤魂野鬼,賭這天下真的有換魂之法,賭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賭那具已經死透了的屍體裏,藏著真正二皇子的魂魄。”


    她不敢賭。


    這超乎她身為古人的想象。


    花寧哭得肝腸寸斷,幾欲昏死,然而少年依舊沒有放過她,一步步朝她踏近,“你以為我稀罕這具軀體嗎?紅顏禍水之軀,隻會惹得天下大亂,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沒什麽區別,一樣肮髒得令人作嘔。”


    少年自嘲一笑,“你既不護我,那也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那一日,他看到二皇子去了工部,逼迫古老製作乾坤陰陽壺,一種能夠同時放置兩份酒液的酒壺,隻要撥動機關,就能將其中一份摻了毒藥的酒不動聲色地倒給敵人,令其中毒暴斃。


    “他”想殺人。


    但謝承澤不知道,他想殺的是花寧,還是他自己。


    他隻能感知到少年的眼神,是那麽的悲傷又怨恨,蓄滿了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謝承澤如同旁觀者,又如同親曆者,看著二皇子從初來乍到的小心偽裝到逐漸過渡迴真實的自己,也看著花寧一步步從瘋癲走向抑鬱,她無數次指證二皇子不是“謝承澤”,可大家都覺得是她瘋了。


    建帝不相信鬼魂之論,“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澤兒的記憶與胎記都未變過,他隻是逐漸長大了而已。”


    太醫一次次搖搖頭,“二殿下無病,是娘娘您思慮過重,需要喝藥調理。”


    後妃們皆來安慰勸解,“即便如你所言,那又能如何呢?你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可對於花寧來說,謝承澤才是最重要的。


    她愛澤兒,超過愛她自己,所以她無法放過自己,一想到澤兒可能在另一個世界,被囚困在一副腐爛的死軀之中,她就痛不欲生。


    這些人的一字一句,皆成為了壓在花寧身上的稻草,逐年累月,壓得她喘不過氣兒來。


    她最終不甘地瞪著眼睛死在了病榻上,到死之前還在念道,“那孩子最怕孤獨了……一個人該有多害怕啊,我之前就該多陪陪他的……”


    花寧死的那一日,大雪紛飛,二皇子孤身一人踏上天階,將監天司砸得稀巴爛,怒罵他們是一群騙子。


    他看到後來的二皇子被人挑唆,害怕自己在宮中毫無自保之力,於是找到古老想要打造護身的袖箭;他看到二皇子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後,懼怕自己在權勢之爭成為犧牲品,於是想要奪走太子的權勢;他看到二皇子在見到無痕與無跡,發現他們已經知曉自己不是原身時,在擔心受怕之中,一次次用體罰試探他們的忠誠,越是恐懼越是嚴罰。


    他還看到……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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