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兵郎握著酒盞的手指一緊,麵上卻仍鎮定萬分:“大人這是何意?”


    楚令昭笑意淡了些,微垂的眼睫遮住片縷憐憫池魚的輕慢,“大楚於皇室中央集權,上下嚴刑峻製律法極苛,隨著帝權的逐代加深,望帝內外多數門閥勢力衰弱幾近消亡。如此皇室權重的大勢之下,陛下卻默許楚家留存手中私兵,甚至將家主置於來往於皇室間的朱雀祝史之位,侍兵郎可知為何?”


    侍兵郎啜飲過盞中烈酒,不假思索道:“還能是為何?大人做了陛下掌中的尖刀,助皇室誅滅了地方未除盡的門閥之一,那畢竟是盤踞北方私兵十萬的霍家,大人僅率百卒誅滅,又施計牽線解決了修運河的勞民問題,如此功績,楚家想要什麽特權得不到?不過同虞家一樣,看似是城邑門閥,實則是上澤利刃。”


    雖這般說著,男人對自己口中這類“利刃”卻並無多少忌憚,他淡淡一笑,言辭分外大膽:“隻是,鳥盡弓藏,待到殘餘的門閥勢力被徹底鏟盡,利刃尖刀也唯剩被折斷生塵的下場。”


    侍兵郎的話冒上不敬幾乎觸及朝堂紅線,少女於神宮中也沒少言出逾越之詞。


    兩人各有應策皆有恃無恐。


    然此時與狡詐之人周旋,楚令昭故作姿態亦得心應手,但見她一甩寬袖,向皇宮方向拱手,“本官平生所願不過為楚國鞠躬盡瘁,如今能作為吾皇之刀斬盡舉國不臣,便是之後被閑置毀棄粉碎成灰,本官亦無怨無悔。”


    她抬目遙望晨色熹微的無垠天際,滿麵忠臣無私,像是迫不及待要為楚國的興盛獻出性命。


    侍兵郎被她的姿態變化噎了半晌,好不容易緩過來後,帶著奇怪的神色懷疑道:“祝史大人才從他國歸附於大楚幾個月,這''平生所願''的''平生'',來得也太短了些。”


    楚令昭斂起拱手的姿態,話語淡然越過國界局限,著眼於未來千千萬萬之年:“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凡茲事茲業有利於天下蒼生,便相符本官''所願''貫穿的平生。”


    少女神色自若,所言假假真真兩數參半,仿佛根本不是先前在此高台親述要選擇自行踏入“第三條路”之人。


    忠臣清官演的毫無破綻。


    侍兵郎探究的目光掃過少女麵龐。


    傳聞中當初禍亂華序皇城的奸佞,當真是眼前這位?


    男人心下疑惑,準備刺探一二,“大人……”


    他話尚未問出,便見有宮人突然登上高台,向侍立在一側的小宦官匯報了什麽。


    甘醴聽罷,微微掀開紅漆托盤上的黑布檢查了眼,然後便走到楚令昭身邊輕聲交代清楚。


    “小姐,諸門閥將東西送來了。”


    侍兵郎豎耳留意,緊接著,便聽楚令昭發問:“是派誰送的?”


    “迴小姐,皆是各府的總管,言上澤早朝將至人多眼雜,送完便離開了,隻說請祝史莫忘所言。”甘醴道。


    他說著,便有宮人端著托盤半跪於矮案前,甘醴將覆蓋的黑布撤下,一枚枚黃銅信印出現在清晨的日光下。


    侍兵郎此刻再喝不下酒水,略有急切地越過少女拿起托盤上的信印查看。


    當年朱雀兵符銷毀,分散為十幾枚信印,他作為兵署之人,有幸經手過那些分鑄的憑證。而今,十四枚信印,不少不假,重新集於朱雀神宮。


    他心思急轉,沒想到赤徽軍軍權竟真在他上奏前被收攏。男人強行在嘴角扯出一個弧度,皮笑肉不笑:“大人允諾了這些殘餘門閥什麽好處?竟讓他們殷勤獻媚到這般地步。”


    楚令昭望著侍兵郎風雲變幻的神情,心中有了定數,便沒有再去查驗信印的真假,她示意甘醴將托盤收起來,麵上仍是副淡泊名利的純臣模樣,“何談''好處''?本官為官廉潔公正,還不屑於勾連門閥私相授受,今載不同當年,門閥氣數已盡,他們此行並非獻媚行賄,而是在兢兢自救,散權圖存。”


    晨光灑落於高台,祝史的暗金官服折過耀目光芒,熾日懸蒼天,乾坤朗朗,少女所言所作,一切坦坦蕩蕩。


    侍兵郎沒來由的感到難堪,少了重要籌碼,他不知該怎樣繼續這場談判,隻得辭別:“叨擾大人多時,下官告退。”


    男人今夜一時忘形,酒飲得過多,起身都不穩,卻仍是踉踉蹌蹌地逃離似的跑走。


    楚令昭靜靜望著侍兵郎東搖西晃的奔逃背影,不禁蹙眉,“幾杯酒下肚便醉成這般失態模樣,虞姬動武、侍兵郎奔命,酒量如此不堪還杯盞不停,也不知做甚這般愛酒?”


    甘醴亦驚訝打量著男人的奔逃姿態,附和點了點頭。複而記起要事,又請示道:“赤徽軍軍權收攏,小姐今日可要上朝麵見陛下?”


    四大神宮的王儲或官員本就分流皇宮政務,無需每日上朝,隻月末總匯一次便可。若有所奏表,亦能選擇參與日常朝會。


    現下時辰已臨近早朝開始,遲入到底不當,楚令昭便搖了手,“不必趕著朝會,晚些時候入宮呈於陛下便是。如今還未探查出望帝隱匿的暗事,昨夜虞姬那裏又白忙一趟,我眼下無意在朝堂群臣前露麵。”


    甘醴頷首。


    楚令昭困倦起身,大楚祭祀事務來源過雜積壓過多,每日都有不少定好的祭事公文要處理,她沒空兒歇息,心下總有不悅,很想給他人也找些不快平衡平衡。


    瞥見矮案上遺落的東西,她低哂,惡意瞬間浮上心頭,“甘醴,侍兵郎遺落了參我的奏折,沒完成兵宰交代之事他必然難安,你派幾名妥當宮人,幫他將折子送進前朝內閣處。”


    甘醴微頓,不解抬眸,“朱雀神宮送去的奏折,內閣隻經手不審閱的,這折子內署著兵署的名號,滿篇都是批判您的言辭,直接呈到陛下案上,是不是……”


    楚令昭明白他的顧慮,但明知這是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少女卻著實忍不下想害人的心思,她輕笑,“你隻管派人送去便是,我今日很想向陛下解釋解釋''流連煙柳、穢亂望帝''具體是怎麽一迴事。”


    甘醴也想到了那些被青龍王儲托付,養在楚家園林的成群麵首,他低歎,攔不住少女作惡害人的興趣,隻得按她意思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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