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已近黃昏,一輪落日映得西邊天際一片血紅,連天空中不多的幾片閑雲都被染紅了。


    武鬆按著往日行軍時的習慣,在最前麵遠遠的帶路。見魯智深急匆匆趕來,他立住腳道:“大師,正尋思著去找你商量。我們此去東昌府,若是走大路,須得就此南下,經行大名府。若不然便繼續往東,走邢州,可以少走些路。隻是這條路上有許多山,車子不太好走,顛簸得很。”


    魯智深擦了擦汗,道:“二郎,你師兄河北玉麒麟盧俊義不是在大名府住麽?灑家仰慕他已久,隻是一向無緣得見。不如去那裏會會他如何?灑家也好與他見證一下本領,看他是不是真個天下第一。”


    武鬆苦笑道:“大師,這次有家室一同上路,非比往日行單走江湖時。大名府京畿重地,做公的極多。依著我看,還是不要去了吧。”


    魯智深摸摸光頭:“灑家倒把這個茬忘了,現在已不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罷了,就從邢州走吧。日後再去尋你師兄,且讓他再得意幾日。”


    “大師還是不要自找苦吃!盧師兄據說已半步由武入道,遠非我等人能比。”


    魯智深大吃一驚:“你莫不是蒙騙灑家?那豈不是和陳摶老祖差不多,日後灑家定要去見識一番。”


    武鬆歎道:“還是不要見識的好,我等迴梁山泊之後,若是與他見麵,多半不是什麽好事——不是我們去賺他,就是他來打我們。”


    魯智深仍在震驚之中,一時無語。


    一行人路上行了幾日,這日黃昏時到了河北邢州地界。那時邢州剛改名叫信德府,往來的朝廷公文都已改了,隻是民間叫邢州叫的口順,一時還未改過來。


    武鬆與路人打聽了路徑,那裏距離州城還有三十裏地,天黑之前無論如何也趕不到了,隻得在一處村店宿下。


    第二日早起上路,一路快馬加鞭,在邢州略歇了歇。隨後仍是一路疾行,巳時未到便進了東昌府。一路尋人打聽,不多時眾人便到了趙士行宅院門前。


    那宅院有一八字牆門,兩扇門板刷著鋥亮黑漆,很是氣派。門口有兩三個青衣小帽的下人在那裏說閑話。


    見智深等人前來,有一人唱了一諾,前來相詢。


    魯智深便道:“灑家俗家姓魯名達,與你家主人是故交。你快去通稟,叫他把好酒好肉擺上。”


    那下人知道趙士行曾經在陝西從過軍,見這胖大和尚一口關西土話腔調,不敢怠慢,先將眾人迎入門房相候,隨後前去通稟。


    不多時趙士行飛奔前來相見,迎接眾人到廳落座。隻見穿著光鮮的仆役們如流水般上來,與眾人遞了浸過熱水又擰幹的手巾擦手,又端上果子、茶湯。那些果子,一個個玲瓏精致,都是地方上少見的時新貨。如此場麵武鬆隻有在柴進莊上才見過。


    然而那些奴仆卻多多少少都有些殘缺,有缺手的,斷臂的,獨目的。另有一些人看上去身體沒有殘缺,但都比劃啞語,想來多半是聾啞之人,而且歲數都是老幼,並無壯年。


    魯智深見趙士行如此做派,皺起眉頭問道:“兄長,經年未見,你以前可是最不喜歡人做奴仆的,眼下又如何使喚這些可憐人?”


    “這些人並非賣身與我做奴仆,而是衣食無著之人,我收留他們在家裏,他們不甘心吃白飯才如此。此外還有一些人在城外莊上。”


    “果然你還是沒改了趙善人的本性。”魯智深笑道。


    “慚愧,慚愧,哥哥休要取笑。”


    武鬆聽了,細看那些仆役臉色,果然眉眼間都無低聲下氣之色。


    魯智深轉頭對翠蓮、瓊英等人道:“趙員外收留你等在府上,對他們切不可當作奴仆,都做自家親族相待。”


    眾人皆都答應,又拜謝過趙員外。


    趙員外坦然受了眾人一拜,自此收留他們在家中。


    魯智深和武鬆在東昌府盤旋了幾日,與眾人相別了,往梁山泊行來。


    這一日二人到了水泊邊東山酒店,有探聽聲息首領旱地忽律朱貴接到。


    朱貴麵上悲戚,引著魯武二人徑直來到後院水亭邊,方才垂淚說道:“大師,二郎,楊製使過世了。”


    “什麽?”二人同時喝問道。


    “楊製使過世了!”朱貴歎了口氣,閉上眼睛又說了一遍。


    “阿彌陀佛!”魯智深一聲虎吼,一把拎起朱貴,連珠炮問道,“他什麽時候死的?在哪死的?被誰害死的?”


    “楊製使是在三日西去的,據說是在斷金亭下一處水洄裏發現的屍體。我一直守在這裏,別的事一概不知。不過曹正兄弟當時就被晁宋兩位首領緊急喚上山去了,至今仍是未歸。兩位哥哥可去山上,一問便知。”


    武鬆見這朱貴不像知道太多消息的樣子,便過來相勸。


    魯智深跺了一下腳,吸一口氣放下朱貴,在水亭邊坐了,一迭聲催朱貴放令箭叫船來。


    朱貴苦笑道:“大師不用催,宋公明首領已傳下將令,叫四處酒館都安排了一艘快船,隨時準備,叫兩位不管何時迴來,立刻去大寨。”


    魯智深和武鬆便上船去。


    不知是不是船隻搖晃的緣故,武鬆頭暈暈的,像是喝醉了酒,又好像給人當胸打了一拳。他胸口有種東西鈍痛沉淤著,慢慢鑽進心裏去。


    直到離金沙灘近了,看到山上影影綽綽帶孝的嘍囉,武鬆這才如夢初醒。他失魂落魄的看著魯智深:“大師,楊製使真的死了?”


    魯智深看了武鬆臉色,低低歎了口氣:“阿彌陀佛!誰能夠不死?人生在世,得到的終究都是要失去。失去的人總是悲痛,若是赤條條的,原本就沒有牽掛,反而也就沒什麽事了。去的人不管怎樣都去了,二郎,倒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要保重才是。”


    金沙灘上已有操刀鬼曹正得了消息前來相迎。他雙眼滿是血絲,嗓音沙啞,神情疲憊,腰裏纏著一條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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