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曉,火堆已經滅了,陣陣侵人涼意將魯智深、武鬆和扈成泌醒。三人迎著朝陽,翻過山,連過幾個山嶺,才看到一個丁字路口,旁邊一個村店。三人問了店夥計路徑,已是到了要分別的時候。待在那店裏吃了幾碗辭別酒,扈成往東投河間府去,魯武二人繼續往北投延安府來。


    魯智深和武鬆又行了幾日,一開始武鬆還有些悶悶不樂,不過到底是心性使然,沒一日便拋開了去。眼見離延安府已近,武鬆知魯智深迴家心切,便不再吃酒,魯智深酒蟲上來時,他都給攔住,隻加快步子趕路。


    金太公家莊子在延安府城東的寶塔山上,地處延河之濱。這一日二人行到延河邊上,已能隔著河見到夕陽下莊上炊煙升起。眼見從橋上過繞路,武鬆便拖了魯智深涉水而過。


    等到金太公莊門口,隻見一個頭上紮著抓髻三四歲的小童在那裏騎著一條狗,揮舞著鞭子來迴跑。那小童正值狗都嫌的年紀,隻騎的那狗氣喘籲籲,苦不堪言。武鬆看那小童眉眼,和魯智深極似,一樣的濃眉大眼。那腳丫子出奇的大,十三四歲少年的腳也不過如此。


    魯智深對那小童說道:“小子,騎狗算什麽本事,你要騎馬麽?”


    那小童看看魯智深,說道:“和尚,我要,我要,馬在哪裏?”


    魯智深一把拎起那小童,放到武鬆脖子上,那狗趁機撒腿跑了。武鬆哭笑不得,便扛著那小童轉了幾圈。那小童並不認生,樂的咯咯直笑。二人帶了那小童便往莊院裏頭走。魯智深身軀胖大,相貌威猛,見過的人沒有幾個不記得的。幾個認識他的莊客急忙上來迎接,一個人跑去通報,翠蓮全家前來相迎。


    翠蓮灑過一把歡喜淚珠兒,與智深相見了,又叫那小童給武鬆叩頭。武鬆拿出在路上金銀鋪子買的一個金製的小羊來,與魯智深兒子作為見麵禮。金太公便喚莊客殺雞宰羊置酒擺下家宴。


    席間眾人問起魯智深近況,他隻說曾在東昌府救了一姓趙的富商性命,那富商感激不盡,與他結拜做兄弟,又著落他在家中做了護院,好生供養,如今特來取翠蓮和兒子團聚。他和武鬆做和尚、行者打扮隻為路上方便行路雲雲。


    翠蓮見魯智深閃爍其詞,也不揭穿,席間商量著過了三月初三上巳節就出發,待家宴已罷便張羅著收拾行李。


    因是魯智深家宴,武鬆隻吃了幾杯,便提了一壇烈酒到莊上閑坐看風景,留智深與家人說些家裏話。


    武鬆在莊上尋一塊大青石,仰頭看遠處遼闊天空,隻見白雲如河,在藍色天幕上緩緩流動。他一口氣飲了小半壇酒,打個長長的酒嗝,歎了一口氣,躺在大青石上。一股暖流隨著酒意從腹部靜靜的湧上來,他麵紅耳赤,腦內開始沸騰,思緒進入一種半遊離的狀態——他喝酒唯一享受的便是這個時刻。這時候遠處略有些刺眼的的陽光溫和起來,周圍的聲音變弱了,四下裏好像在一幅圖畫中一樣,定格在那裏:就像身子還在那裏坐著,靈魂卻飄了起來。


    對武鬆來說,天下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酒,遇上幾個相投的人,任行天涯海角,不管是酒前掏心,還是酒後掏肺,武鬆都會沉醉其中。然而上了梁山泊之後,吃過幾場接風酒,武鬆忽然喜歡上了獨自一人喝酒的感覺。相比眾目睽睽下喝得大醉還要強撐著嬉笑,他更願意一個人靜靜的獨自微醺,不被人查覺。


    “二郎,你倒是會尋清淨地方。”身後忽然響起了魯智深的聲音,他手裏也提了一壇酒。


    魯智深與武鬆相倚著坐下,與武鬆說道:“二郎,若我沒有記錯,這幾日應是你嫂嫂金蓮失蹤的日子?”


    武鬆喝了一大口酒,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到眼下還是沒她的音訊。唯一知道的線索就是牽機毒,但大內的毒藥庫早就被當今天子廢除了。於是我偷偷把汴京大內的禦醫綁了一個遍,以他們性命相威脅,但他們都不知道如何配製藥效那麽快的牽機毒。我還查了太醫院的文書,這些年大內頗不太平,神宗皇帝、哲宗皇帝、高太皇太後、向太後都是離奇病故,每病故一人,都免不了有些個禦醫獲罪流落在外,計有五十餘人,散落瓊州、沙門島、嶺南、青唐、西北、滄州等地,算上告老的、辭官的,又有三十餘人。再往下便是水磨功夫,一點一點抽絲剝繭去查,卻進展甚慢,在我有生之年,都不見得查出來。”


    魯智深聽了,道一聲佛號,下麵卻不知要說些什麽,索性什麽都不說。


    “不過後來我也想開了,就這樣渾渾噩噩下去,也未必是壞事。如果空費時日,查到後來,發現嫂嫂已不在世上,還不如留此有用之身成就些事業,以慰哥嫂在天之靈。”


    魯智深問道:“不知二郎願成就些什麽事業?”


    “我眼下也不知,不過公明哥哥常說起什麽順天護國重迴正途之事。當今天子,若真是個勵精圖治的倒也罷了,偏偏是個馬球天子、書畫天子、修道天子,反不如替天行道四個字來的有豪氣。而且……”武鬆飲了一大口酒,接著說道,“而且那年我去汴京,見有人在河裏撈黃絹,那黃絹價值貴重,堪比蜀錦,竟然是皇城中貴人用來便後淨臀的。”


    “天家的事,總是有錢花不到正地方。還是替天行道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喝酒喝酒,將來的事,將來再說。”魯智深抱起壇子大喝了一氣。


    “大師,你有過什麽後悔的事沒有?”武鬆沉默了一陣子,忽然發話問道。


    “灑家在五台山時,曾聽一位姓楊的禪師說過,人生在世,人力總是有限,有很多事做不到,或者做錯了,就一定就後悔。不過人活在世上,不就是為了多做些事情,讓自己臨死時不至於太過後悔麽?”


    魯智深一口氣將壇中酒飲淨,隨即步子踉蹌,一邊往迴走,一邊高歌:“烽火重燃,秋葉複落。心中有惑,拳為何握?佛法除魔。”


    天地間一時無聲,隻有他雄渾厚重的聲音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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