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呂川卞聽手底下人迴稟,抓了一個賊人,已解到府衙。他便寫下公文,請陳府尹來觀湖樓一同會商審案。雖然公文說得極為客氣,會商雲雲,實則是讓陳府尹去拜會。


    官場處處皆是規矩,論官位,陳文昭高,呂川卞低;論主客,陳文昭是主,呂川卞是客;論年齒,陳文昭長,呂川卞幼;論德行功,呂川卞便拍馬也趕不上,無論如何都隻有他來府衙拜訪陳文昭,斷無陳文昭去觀湖樓的道理。


    呂川卞一個是有意托大,另一個也是有些苦衷。他已知昨夜賊人大多都跑了,怕他們再來,不敢出門,才要陳文昭前來。


    陳文昭本來就看他不順眼,哪裏管他這個,隻大怒,推說自己病了,受不得風,出不得屋。若呂川卞想會商案情,便到府衙來。


    呂川卞情知是偽,也無可奈何,隻得排了儀仗,讓手下先淨了街道,又團團圍了,披了重甲,往府衙去。


    到了東平府衙,進了三堂,呂川卞見陳文昭紅光滿麵,半分有病的樣子都不屑裝,不由動氣。待提及宋江,呂川卞要動刑,逼問宋江同黨下落;陳文昭隻說那宋江是個良善的,被呂川卞手下誤捉了來,並無實據證明那宋江是要刺殺他的賊人,若是用刑,隻怕屈打成招,丟了朝廷的體麵。


    二人唇槍舌戰,都上了火氣,無人讓步。眼看午時將至,陳文昭也沒有管飯的意思,呂川卞隻得恨恨去了。他迴到觀湖樓,疾書一封,行文往汴京去,要與陳文昭鬥到底。陳文昭官場勾當一點不差,也寫了公文,行文去京東西路,隻說采辦官幹擾地方政務。


    雷橫等人見宋江一時性命無憂,便留下孔明留在此地照應,其餘人迴鄆城,稟與知縣相公。知縣相公聽了,一是卻不過情麵,二來也怕呂川卞胡來,激起事端,便行文到濟州府尹處,隻說呂川卞想顯自己威風,拿本地吏員開刀。


    呂川卞飛揚跋扈,濟州府尹本就看他不順眼,待與陳文昭聯絡明白,也上書往路中去。一時間公文遍天飛,路中官員皆知。


    宋江自此被關押在府衙大牢,陳文昭時常差人看覷他,又有孔明上下使錢。東平府離鄆城不遠,那裏節級牢子都知宋江名聲,便不要他一文錢,倒把酒食與他吃,反倒養的白胖了些。


    如此過了十幾日,呂川卞忽然偃旗息鼓,收拾行裝,迴汴京去了,卻是蔡京申飭於他。此事雖是好事,但發展到這一步,大出宋江所料。這事根子卻出在那蔡京一係黨羽借花石綱搜刮過份上。


    那時蔡京黨羽自恃蔡京權勢,從來都是吃獨食。須知民力總是有限,被你搜刮了去,別人自然搜刮不到。因此官員們有那貪腐的,怒他們吃肉莫說湯不留,把鍋都搶了去;那清正的,更與他們勢同水火。至於老百姓,呂川卞越是迫害宋江,他們越認為宋江是個有本事的。誤打誤撞之下,宋江名聲飛速傳播,比那編曲、講書都要快上許多。


    花石綱一事天下擾亂天下,江南那裏暫緩搜集花木,沸騰的民怨稍有平靜,山東這裏民亂又起,如傘蓋山那些強盜一樣落草的人比比皆是。不獨江南,而是征集花石綱的地方就起民亂,借著這個機會,便有非蔡京一黨的官員上書請求徹底停征花石綱,徹查擾民之事。這波浪潮來勢洶洶,任蔡京權勢滔天,也有些吃不消。


    不過蔡京為相多年,這點局麵還是能應對的過去。他擺委屈給徽宗天子看:這花石綱非是征調不利,而是舊黨地方官員煽動百姓抵製,不顧天子修道大計。徽宗天子被他蒙蔽,覺得他替自己背黑鍋,受了不少委屈,雖然明麵上申飭他,但暗中賞了他。蔡京因此隻是丟了麵子,裏子更厚實,雖然不能再借著花石綱的名義搜刮,但隻要自己相位穩固,有的是辦法。


    至於花石綱一事,天子沒說停征,也沒說繼續征,隻是命在北方地界征集花木的提調官都迴汴京述職。


    汴京之事不細表,且說東平府陳文昭見呂川卞迴了汴京,便擇一日,提宋江上廳來,隨便治了他個隨地便溺,有傷風化的罪,打了五板,放他迴鄉去。有孔明使銀子,那板子隻高高抬起,輕輕落下,五板打過,隻如沒事人一樣。


    宋江出得牢獄,便如英雄一般。東平府滿城人都來看他這勇鬥惡官的好漢。宋江麵上謙遜,心裏得意洋洋。


    沒幾日,石勇暗中使力,東平府便有那說書先生寫了“宋公明苦肉計智鬥貪官”話本出來,四處宣講。隻說宋江如何如何周密籌劃,故意入獄,挑動官場鬥得蔡京老賊灰頭土臉,不再搜刮生辰綱,在汴京太師府大歎“既生京,何生江。”便連那語氣也惟妙惟肖。茶館酒肆中但凡說到此節,客人皆是歡唿鼓掌。一時間,宋江在濟州、東平兩地風頭無二。


    且說孔明迎了宋江出獄,便一同往鄆城行來。孔明先使一個快腳的十三四歲後生名喚鄆哥的去鄆城報信,讓眾人知道。


    這鄆哥姓喬,是一個軍漢在東平府生養,因當時東平府還叫鄆州,就取名叫做鄆哥。這鄆哥拜了孟康做師傅,因是地熟的,一直陪孔明在東平府。


    宋江與孔明行到半道,正好遇到宋清。宋清還沒收到鄆哥消息,隻是有幾樁事要前來報與宋江知道,趕巧碰上。


    宋江在東平府耽擱時日甚多,有幾樁事都有可喜進展:仙源縣對影山呂方上次所說的郭盛,已在呂方勸說下,一同在對影山落草,等宋江去考查一番;還道村何玄通已編好天書,又把宋江乃天罡星下凡之事補了許多細處,一並寫成書信,送到烏龍院,等宋江過目;這兩件並非急務,不用宋清專門跑一趟。然而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送了一封書信來,宋清不知何事,未敢輕啟,又怕誤事,因此隨身帶著,親自送來。


    別的事還好,柴進來信一事讓宋江有些忐忑,直到打開書信讀了,方才放下心來。原來是梁山泊上那做第三把交椅的首領喚做雲裏金剛宋萬的,耐不住山上寂寞,喬裝化名來鄆城縣逛青樓。不料與人爭風吃醋,鬥起毆來,被擒在鄆城縣衙。梁山泊大首領王倫知道宋江是能與知縣相公說上話的,但和宋江沒什麽交情,於是求了柴進出麵,讓宋江救上一救。


    宋江剛出獄,歸心似箭,顧不上這些事,暫且拋在腦後,隻管快馬加鞭往鄆城來。待宋江迴到鄆城,有晁蓋晁天王帶了伴當在縣城八仙樓擺下酒席,一個是為宋江祛除牢中的晦氣,一個是慶功。朱仝、雷橫、石勇、宋清、孟康、孔明作陪。


    到了八仙樓前,宋江跨過一個燒著的火盆,進了大廳,到三樓雅閣與眾人一同落坐。


    酒過三巡,說起花石綱之事,宋江道:“讓那呂川卞逃脫一命,甚為遺憾。”


    晁蓋笑道:“花石綱采辦都不來了,便是真個殺了呂川卞,也不見得有今日這般結果好。”


    席間說起中伏被擒一事,宋江說了當時情形,道:“還是我太大意了,竟然中了他的圈套,隻是不知道哪裏露了破綻”。


    孔明道:“都是徒弟的不是,想是送信的時候走了風。”


    宋江搖頭道:“若是送信的時候,他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當場就會擒下你,不會放你迴來。應是你去之前他就知道消息了,因此才要放長線釣大魚。也就是他那些手下不得力,不然我們就一網被他打盡了。”


    石勇道:“莫非是李瑞蘭?她怕我們當場尋她不自在,因此裝作答應,暗地裏去通風報信。”


    宋清道:“應不是她。那日我和孔明兩個先自報家門,說是呂川卞的人,來給她贖身的。她當時臉上厭惡神情,絕非做偽。”


    雷橫附和道:“我覺得石賢弟說的對,這等煙花女子最是翻臉不認人。”


    孔明支持宋清道:“她是瓦子的行首,非同一般浮萍女子,不會是她。”


    “姐兒最是愛錢。李瑞蘭故意不理會呂川卞,一定是要多從他身上弄些錢!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欲什麽故什麽?”雷橫問石勇。


    “欲擒故縱?”


    “對,對,欲擒故縱。”


    宋清道:“不像。我兩個最後送她的金子都沒收。”


    雷橫漲紅了臉,怒道:“那是誰?總不該是我們幾個有誰要討好呂川卞吧?”


    氣氛一時沉寂,這幾個人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隻是雷橫一時口不擇言,捅到桌麵上,還是有些尷尬。


    就在這時,晁蓋身邊一個伴當不慌不忙道:“此事隻怕要歸在閻孝忠處。”


    那人一副教書先生打扮,天熱時節已過,卻仍持著一把極為罕見的倭扇,有一搭沒一塔扇著。


    “噢,光顧著說話,還未請教不知先生名姓?”


    那人搖著扇子,風隻扇在肩膀側,口裏謙遜道:“不敢稱先生,小生姓吳,名用,見過押司。”


    此人與此書卻不陌生,正是前番戴宗在鄂州所結識之吳用,人送外號“智多星”。他自江州與戴宗分別後,一路迴鄉路上細細觀察各地地理、民情,因此所行甚慢,半月前才到了晁蓋莊上。


    “原來是人稱智多星的吳學究。宋江愚笨,不知何處脫卯,還請先生教我。”宋江也聽說過吳用,隻是不想今日見到。


    吳用笑道:“小生隻會些弄喧搗鬼、扼喉撫背伎倆,上不得台麵。再是智多,終究還是吳用。”


    “方才先生說脫卯在閻孝忠處?”


    “不止是脫卯。”吳用搖著扇子,慢條斯理道,“這閻孝忠隻怕是個大奸大惡的,他借觀湖樓與那呂狗官居住,呂狗官不知是罵他,便結下狗官一處情份;然而當地百姓卻都知那樓是龜腚樓,見閻孝忠譏諷呂狗官,當他是個好漢。他做這件事,兩麵討好,名利雙收,非一般人能為,端的是好計策。按他這個行事套路去尋思,明麵裏告訴你們如何對付狗官,掙下這份交情,焉知沒有暗地裏去狗官處告密,引你們入甕?”


    一言驚醒夢中人,宋江反倒有些羞愧自己懷疑起身邊的人來。換了自己是閻孝忠,這種兩麵討好的事若是想不出來自然沒什麽好說的,隻要想出來,十有八九就會去做。然而他嘴裏仍是不信,道:“先生如此說,隻怕有些牽強。閻孝忠是個行醫郎中,不是什麽奸猾之輩。”


    “哈哈”吳用合上扇子,笑了兩聲道,“小生還是教書先生呢。押司派人去東平府閻孝忠家中一去打聽便知。若他還在,便是小生所學未精。我隻怕他此時已在十萬八千裏之外了。押司想要報仇可要費上不少力氣。”


    宋江暗暗心驚,吳用能看到這些,隻怕自己平素裏的一些手段已被他看穿。想到此處,他臉不由一紅——好在他臉黑,別人看不出來。


    宋江掃視一眼,孔明機靈,輕輕點了兩下頭,不待吩咐,當即拱手離席去了。其餘人繼續飲酒。


    宋江道:“的確有可能是小可疏忽了,可恨先生當時不在場。”


    “小生無非事後諸葛亮罷了,便是當時,也不一定看得穿。”吳用搖搖頭道。


    宋江暗地思忖:“這吳用心思靈活,遠非常人,直讓晁蓋如虎添翼,以後若是要對付晁蓋,隻怕難了不少。好在自己以有心算無心,當能勝那吳用一籌;若是吳用能為自己所用,便是真的好了。職方司那些事最需要手段!就算不能拉攏過來,也得設法離間他和晁蓋。不過話又說迴來,晁蓋頗有幾分老派迂腐,不見得對這智多星的胃口,還是有幾分機會。而且越是讀書人,越是熱切功名,讓他進職方司未嚐不可。不過這樣一來,會不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不管怎樣,和他熟識一些總沒有壞處。”


    宋江胡思亂想一番,對吳用熱切了許多,言談之間,隻覺吳用十分機智,大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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