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沒事,父親老糊塗了,他不信三哥,你可得信。”宋江歎口氣對宋清說道。


    “我自是信哥哥,隻是爹爹告你忤逆,這卻如何是好?”


    “無妨,告便告吧。我在衙門做事,遲早也要這一天。不然哪天出些什麽意外,反倒連累你們。”


    兄弟二人正在說話,有莊丁前來,說門口有個貨郎求見押司。


    宋江便讓莊丁安置那貨郎宿在客房裏,自己繼續與宋清說挖地窖之事:“這土方量的確不小,隻一步步來罷。你先橫著打一個密室出來,大小要兩個人躲在裏麵幾天起居用的就行,別太小。然後在裏麵常備些清水、幹糧、蠟燭、棉被之類。挖好之後,再就是井底,堆些麥秸棉絮,堆厚些,人落在上麵,不能損傷絲毫。等這些全弄好了,再說佛堂底下弄地窖的事。”


    “你一起都說了吧,我一鼓作氣,一次弄利索。”


    宋江便把地窖樣式、方位、大小給他說了。


    等全都說完,宋江已是口幹舌燥。他問道:“都記下了麽?”


    “沒……”宋清又口吃起來。


    “什麽,沒記下來?”宋江略有些氣惱,又有些灰心。


    “沒……沒有漏的,都記下來了。”宋清連忙咬了咬舌尖道。


    “你什麽時候添了這毛病?”


    “那天看見一個磕巴,覺得他說話好玩,跟他學了一會。然後就這樣了,隻要說到‘沒……沒……沒’字,就有點磕巴。”宋清也有些苦惱。


    “行,沒事了你就先去弄,我還有點事,迴頭就來幫你。”


    “沒……沒……沒事了。”宋清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


    宋江耐心等他說完,:“以後少說沒字,點頭搖頭也是一樣的。”


    “沒……沒……沒問題。”宋清先點頭,接著搖頭,然後又點頭,有些淩亂。


    宋江歎了一口氣,倒背著手走了。


    宋江到書房,點上燈,扯一張紙寫了幾十個字,然後廚下找個托盤,端了一壺酒、半斤肉、兩樣菜蔬和兩張餅往客房來。


    那貨郎受寵若驚,急忙接了,跪倒在地拜謝道:“押司真是折煞小的,隻是小的沒那麽多錢。”


    “不要你的錢。”


    “無功不受祿,不知押司有什麽地方用到小的?”那貨郎還是想問個清楚。


    “的確有事,你且先吃了再說。”


    等那貨郎戰戰兢兢吃完了,宋江喚來莊丁收拾碗碟下去。他斟酌了言語,道:“有三個事,要你去做。做得好,有銀錢給你;做得不好,鄆城縣境內不許你賣東西。”


    “要了小的親命!小的家在鄆城,不讓我在鄆城縣境內賣東西,可不是斷了小的活路?還請押司高抬貴手。我上有八十老母還要奉養!”那貨郎拜倒求道。


    “哼,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老母怎麽可能有八十歲!起來說話。”


    那貨郎戰戰兢兢起來。


    宋江一邊說,一邊屈起三個手指:“我要說的三個事,對別人或許不易,對你卻是不難。第一個,你唱的好,我給你寫首詞,你隻管四處賣貨時不時唱就行。第二個,便是要著落在你同行身上,也讓他們去唱,若傳唱的人多,我再與你一份富貴,多不說,保你一年兩年吃喝不愁。第三個,你走村過鎮,見多識廣,若是看有誰精通技擊的,便來告知與我。”


    宋江語氣陰森,這麽一會兒功夫,貨郎已流了滿臉汗。聽宋江說完,他用手抹了一把汗,在身上擦了擦手,道:“原來如此,我隻當什麽難事,這三個事容易的很,小的能辦。”


    宋江從懷中掏出剛剛寫的那首《臨江仙》,遞給貨郎。


    那貨郎道:“小的……小的不識字。”


    宋江隻得一字一句念給他聽:“起自花村刀筆吏,英靈上應天星,疏財仗義更多能。事親行孝敬,待士有聲名。濟弱扶傾心慷慨,高名水月雙清。及時甘雨四方稱。山東唿保義,豪傑在鄆城。”


    好在那貨郎記性甚好,念了三遍就記全了,又唱了一遍給宋江聽。宋江極為滿意,從袖中取了兩碎銀子賞他。


    那貨郎問道:“押司這詞裏是在誇一個人吧?不知誇的是誰?”


    “這人是我的一個朋友,與我有大恩,卻不要我迴報,又淡薄名利,所以才要十裏八鄉傳唱他。”


    “押司果然是巧心思。”貨郎恭維道,“押司交結的人想來是城裏的上等人物,可聽小人唱的都是鄉下的山野粗人,隻怕傳不到押司朋友那裏去。押司想要報恩,可再找幾個青樓歌女唱,這樣便十分好了。再找幾個說書的……”


    宋江打斷他道:“不用你說,那些歌女和說書的我已都找下了,你隻管唱好這詞便是。記住,不要跟人說是我讓你唱的,不然鄆城縣境內還是不許你賣東西。”


    那貨郎自是答應不迭。宋江見那貨郎腦筋靈活,怕言多有失,安排已罷便走了。


    不過還不到歇息的時候,他和宋清一起連夜悄悄掘地窖,直到四更時才睡。


    第二日,宋江還未醒,有兩個公人來到宋江莊,把他帶到府衙。原來當日趁早衙時,宋太公去鄆城告了宋江忤逆,將宋江出了籍,不在宋家戶內人數。


    那時以忠孝為先,對父母不孝者,也很難指望可對朝廷不忠。因此除了謀反之外,官府以忤逆為第一重罪。是以隻要父母告子女忤逆,便不管緣由先打子女八十大板,然後再來斷事。然而宋太公這一告,衙門裏眾人反說宋江是真的孝心。


    這卻是為何?


    原來那時官府黑白顛倒,清白小吏難做。單以朝廷賦稅為例,催繳不上來,當官的烏紗帽便難保。為保頭上烏紗,官兒們便拿那負責催繳的衙門小吏家裏錢財頂稅,若是與父母兄弟在同一戶籍,一大家子都受連累。若是出籍另過,出了事至少家人不用受株連。至於別的事,數不勝數。


    左右不過是挨八十板子,皂班衙役平日沒少得宋江的錢,打板子時隻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宋江屁股上隻挨了不痛不癢的三五下,吃肉喝酒嫖女人,都無妨礙。


    宋江挨完板子,提起褲子謝過皂班衙役,自去公事房辦公。


    公事房裏幾個小押司正在閑聊,見宋江來了,一個小押司道:“報上來一件案子,朱仝都頭正在頭疼,弄不好要革職刺配個險惡軍州,弄到個雁飛不到、鳥不拉屎的去處!”


    朱仝是鄆城的都頭,抓賊的事歸他管,看來是遇到麻煩事了。


    “連他都要頭疼,不知是什麽案子?”宋江隨口問道。


    “知縣新娶的小妾有個遠房親戚,是做小買賣的。前兩日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知縣限朱都頭三天內破案,不然就要問他的罪,臉上先讓文筆匠人刺下“迭配州”字樣的金印,州名處暫時空著。若是三天內破不了案,再刺上州名,發配他往那裏去。”


    “這麽嚴重,都預先刺下金印了?”


    “誰說不是,那小妾把知縣迷的神魂顛倒,若不然隻是個普通的失蹤案。朱都頭真是倒黴,趕上這麽一件事。”


    “具體案情如何?”宋江聽了,不由來了興致。


    “那是兩個生意人,一個叫周生,一個叫張三。二人打算合夥去湖州做生意,約好昨日出發,不料張達失蹤了,便鬧到了縣衙。那張三便是知縣小妾的親戚。”


    “可有口供?”


    “都在此處,一共有三個人的,周生,船夫,還有張三妻,喚作三娘子的。”


    宋江接過卷宗仔細看了看,卻見那卷宗是一個新來的小押司所寫,全無個章法。然而那個小押司卻是送了宋江錢,才謀的這個缺,宋江發作不得,隻得硬著頭皮看。


    隻見卷宗裏寫周生口供道:“我約了張三今兒四更天在船上會合,我不到四更天的時候就到了船上,張三卻一直沒到。過了四更天又等了一陣子,我實在等不及,便讓船夫去喊。船夫迴報說問了三娘子,說張三早就出門了。我以為張三找錯了船停的地方,便四下裏去尋,一直到天亮都沒找到。我就親自去張三家裏查問,三娘子聽了,非要我還他丈夫。我隻好來縣衙見知縣,求知縣相公給個公道。”


    那船夫口供寫著:“周生和張三雇了我的船,今早不到四更天的時候,周生到了,等了一陣便讓我去叫張三上船,我便去叫三娘子的門,三娘子說張三早出發了,後來便和周生說的一樣了。”


    三娘子口供寫著:“我丈夫今天很早就出發了,後來聽有人叫‘三娘子,張三先生怎麽還沒有上船?’,我便起床開門,見是那船夫。他問我張三怎麽還沒上船,我說張三早就出發了,那船夫就走了。再後來也和周生說的一樣了。”


    這沒頭沒腦的案子當真是難辦,怪不得朱仝頭疼。說起這朱仝,宋江也認識,隻是他有點兒麵冷,因此平日來往不多。


    宋江心中暗想:這朱仝武藝高強,若是幫他過了這個坎,倒是可以借機賣好。隻是這個案子有些無頭,不太好辦。不過這倒是一條新路子,衙門積案甚多,想來總能設法破些案子——就算破不了也能安排幾個人頂罪——就算朱仝被發配了去,總還有繼任的,不愁沒人不承我的情。”


    宋江主意已定,便翻起陳年的案宗來,隻是好多案子都是這種全無頭緒的,比如一個人被砍死在路上,人證物證全無;富戶財物放在家中莫名其妙丟失之類。這些案子別說破,便找個人硬安罪名都不好安。


    宋江看了半天,略略有些沮喪,不過轉念一想,若是好破,隻怕早就破了,也輪不到自己。無非是多花些時間琢磨,大不了隻當解悶便是。


    早衙散罷,因昨晚與宋清挖了半夜的土,沒睡多久又被拉到縣衙挨板子,宋江有些精神不濟。他打個哈欠,囑咐了那些小押司幾句,便帶了幾份卷宗迴烏龍巷補覺。


    臨近午時,忽然聽到有人叫門:“押司,押司在家麽?”卻是唐牛在那裏直著嗓子叫。


    宋江睡得正香,本想不理那廝。唐牛卻不依不饒,鬼叫魂一般一直叫個不停。宋江隻得起來應了門。


    唐牛興衝衝進來道:“押司,有個叫花子來報,縣裏新來個使槍棒賣膏藥的,就在北城門口的魁星廟前,可要我去叫他來?”


    “不用急,我親自去看,那人若是個有真本事的,再請來與他以武會友,討教些槍棒,練練拳腳。要是沒本事的,你叫來了,如何處置?耽誤功夫不說,還要浪費銀錢。”宋江伸個懶腰道。


    等宋江慢悠悠洗了臉,隨唐牛出了門。唐牛埋怨道:“押司,如何這麽久才應門,叫門叫的我嗓子都啞了。”


    唐牛說到“叫門”二字,宋江忽然有些警醒:“上午那案子裏是周生讓船夫去叫的張三,那船夫叫門理應叫張三的名字,沒有道理叫三娘子,除非……”


    宋江問唐牛道:“打個比方,我讓你去朱仝都頭家裏,叫他來吃酒,你去叫門時會怎麽叫?”


    “還能怎麽叫,直接叫朱都頭啊。”唐牛有些摸不著頭腦。


    “是這個道理。但若是你已經事先知道朱都頭不在家,你會怎麽叫門?”


    “肯定叫他娘子來應門,問他去哪了。”


    宋江點點頭,心中思忖道:“看來是那船夫早就知道張三不在家了!十有八九那張三一早出了門,先到了船上。船夫見財起意,把張三害了,等周生來了時候隻說沒來。他去張三家叫門時卻露了馬腳。”


    宋江又推敲了一二,覺得把握甚大,心中不由有些佩服自己。


    可巧,臨到十字街附近,正看到朱仝在一個酒館臨窗桌子處獨自一人喝酒,看他麵上神色,多半是悶酒了。


    宋江本想立刻去與他說自己的發現,轉念一想,知縣限期朱仝三天破案,今天才是第一天,不如拖到第三天下午,這樣才能顯得雪中送炭,人情更重。想到此處,宋江便舍了朱仝,徑直往北城門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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