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幾人走遠,楊誌和龐春霞兩人迴到側牆根。楊誌揮手示意龐春霞留意四周,自己捅開窗戶紙往裏看。


    屋裏站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方麵大耳,肥胖如豬,穿著打扮甚是奇怪:寬大的上衣,肩膀上麵繡著一個黃色掌印,左臂還纏著一塊黃綢子。楊誌有些吃驚,黃色,是皇家獨占的顏色,即便是朝廷的宰執重臣,同平章事,也不敢隨便將衣服上沾染上這種顏色——違製掉腦袋都是輕的,若是視同謀反,九族都要受株連。隻有皇親,才能與黃色有緣。這個人竟然衣袍上繡上皇家的顏色,難道是皇室宗親?


    另外一個人長的有些瘦弱,中等個頭,眼泡有些腫,麵色發白,一身公子哥打扮。這人楊誌在汴京見過。那人姓蔡名得章,是太師蔡京的九兒子,京城人喚九太歲,也叫蔡九。


    隻見那個方麵大耳的胖子用手拍拍肩膀,對蔡九道:“這個黃色的掌印,來曆非凡:前次我去汴京時,天子用手按過這個肩膀,誇我花石綱的差事幹的好。所以迴來我就命人在上麵繡上了一隻禦手。還有這塊黃綢子,也是天子摸過的地方,我朱勔這隻胳膊,誰也沒讓碰過!”


    那人又道:“我這次給天子征集了不少太湖石,其中有塊靈璧石最大,有五丈高,天下少見。別的奇石也堆積如山,正愁怎麽發運。”


    “朱兄恩寵真是羨煞旁人,這運到汴京,天子龍心大悅,朱兄怕是又要升官發財了啊。”蔡九見朱勔有些春風得意,酸溜溜的說道。


    “說起來還都是太師的提攜,沒有太師提攜,就沒有我全家老小的富貴,這次九衙內來蘇州,太師有何吩咐?”朱勔聽出來了蔡九的些許不快,連忙獻殷勤道。


    “有個糧商想做筆大買賣,求到我父親那,事成之後至少能賺個幾十萬兩,他願意拿七成酬謝,自己隻得三成。不知朱兄有沒興趣分一杯羹?”


    休說朱勔,光是楊誌聽到這,也來了興趣。流水幾十萬兩的買賣很多,但一筆買賣純利幾十萬兩,未免有點異想天開。想來多半是那種攔路搶劫之類“無本的買賣”,不過就算是搶劫,一次搶到幾十萬兩也不容易。去年大名府留守司梁中書為賀嶽父蔡京的生辰,湊了價值十萬貫的禮物,也就是十萬兩銀子,不料被人劫了,這已經是數十年轟動全國乃至西夏、北遼的大案要案。


    “這糧食一事我沒經營過,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赴湯蹈火,必定在所不辭,還請九衙內明示。”


    “做買賣無非買低賣高,糧食具體如何買賣不用朱兄費心。眼下朱兄把往汴京運送糧食的綱船設法調走去運花石綱即可。之前我們已囤積了不少糧食,然後斷了汴京的糧,好賣高價。”蔡九看了看四周,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道。


    “運送花石的綱船我可以調撥,運送糧糧食的綱船可不歸我管,如何能行?”


    “小點聲,你用運送花石綱的名義強行征集糧船便是。為官家修花園子,皇命在身,有哪個不開眼的敢阻攔?朝中你不用擔心,自有家父照應與你。”


    楊誌聽了,頓時大驚,此事可非同小可:汴京光禁軍就有八十萬,算上百姓又有數百萬,這些軍民光靠附近的糧食產出不過是杯水車薪,每年需要從南方運糧六百萬擔才將將能夠。朱勔若是財迷心竅,征調糧船運送花石,汴京糧價必定飛漲,若是被有心人事先囤積,到時出售,賺個幾十萬兩銀子的確不在話下。


    然而,和缺糧的後果比起來,相形之下,僅僅是幾十萬兩銀子已算不得什麽大事。俗話說無糧不穩,老百姓買不起糧食,吃不飽肚子,都是要造反的,更何況“皇帝不差餓兵”,軍士也需要吃飯。屆時汴京無糧,必然天下大亂。若手裏有糧的人別有用心,說不定又是一個黃袍加身。為什麽自古以來糧食、鐵器買賣官府都要嚴加控製?因為有了這兩樣,加上得力的練兵將領,數月時間便可訓練出一支軍隊來。


    楊誌聽得到這驚天密謀,饒是他藝高膽大,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輕輕吸了一口長氣,強自鎮定,繼續傾聽。


    朱勔雖然貪腐奢華,但也不是笨人,他也想到這多半牽扯到造反的勾當,臉色瞬間變成了苦茄子,冷汗一點不比楊誌少。


    “朱兄,富貴險中求。別忘了你現在的富貴是怎麽來的。”蔡九見朱勔有些遲疑不決,臉色一沉,語帶威脅:“別以為你在官家那受寵,就奈何不了你。家父的手段隻怕你也知道,你提點這應奉局,當初可是家父抬舉你,家父既然能抬舉你,也能抬舉別人,更能發落你。”


    “罷了,人死不過鳥朝天,我照做便是,也不求事成分一杯羹,隻求萬一事有不諧,蔡太師能保住小的一條賤命。”朱勔當機立斷,咬了咬牙道。


    見朱勔答應,蔡九又換了一個麵孔:“放心,此事隻要不被趙氏官家知道,定然成功,到時你也有份從龍的功勞。”蔡九得意忘形,竟把“從龍”之類大逆不道的話說出來了,更加證實了楊誌的判斷。


    “小的謝過九太子。那糧船何日開始征調?”那朱勔不是一般的機靈,立馬改了稱唿,奉承蔡九為九太子。


    “我來之前汴京那邊囤糧已有一個半月,民間還有些餘糧沒收上來,另外還有些別的事沒準備好,再有半個月發動即可,你等我的消息。”


    “我這裏也得準備準備,多征調些花木,堆放在碼頭上,好遮人耳目。”


    “朱兄,當著明人不說暗話。現在是我們幾個兄弟在父親那裏爭功的時候,別的都好說,唯獨大哥是長子,四哥最受父親寵愛。這事是我主動請命,你務必辦的幹淨利索,叫父親從此高看我一眼。”蔡九陰滲滲對著朱勔說道:“如果有什麽手腳被我發現了,別怪我心狠手辣。”


    蔡九的大哥名叫蔡攸,深受徽宗皇帝信任,賜進士出身,當時為龍圖閣學土兼侍讀,詳定《大城圖誌》,修《大典》,提舉上清寶籙官、秘書省兩街道錄院、禮製局。他的四哥名叫蔡絛,最受蔡京寵愛,許多奏章都是叫他書寫。


    眼見八字還沒有一撇,蔡九先有幾分奪嫡爭寵的意思,不由朱勔有點哭笑不得。然而他哪敢笑的出來,他滿心後悔,剛才找蔡九討要的護衛,不定什麽時候就變成了他的劊子手。事已至此,朱勔伸出五指,對天發誓道:“此事我定盡心竭力,若有半點偷奸耍滑,叫我爹天打五雷轟!”


    “你放心,我不會白讓你辛苦,你隻要一心一意,日我若得登大寶,你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反正空口許諾不要錢,蔡九自然不會吝惜這幾句話。


    “蘇州城風光甲天下,不知九太子下一步行程有什麽打算?”造反之類的話太敏感,朱勔不想多談,便問起蔡九眼前的事來。


    “我這次來不是來遊玩的,父親要我去做江州做官。我是上任路上來此,的儀仗都扔在了揚州,隻帶了兩個護衛就來了。”


    “哦,九太子不是一向馬瘦不騎,官小不做的嗎?江州能有什麽好官位,怎不在汴京做官?”


    “不過是個知府罷了,江州那邊父親有布局,不得不去。”


    “江州人煙稠密,物產豐富,是一處好供養所在,太師大人也算是給你尋了個好去處。”


    “物產再豐富,去那也少不了受累,算什麽好去處!不過還好,不算緊急,我先見識幾日蘇州風光,再去揚州遊玩幾日,這江南花花世界怎麽也不好辜負。”


    二人又說了一些別的不鹹不淡的,楊誌再仔細聽,又聽到兩個若有若無,氣息綿長的唿吸聲,應是護衛的聲音。


    此時楊誌已無心再刺殺朱勔:花石綱的事比起這個來就不算什麽事。而且此事根源在蔡京那裏,殺了朱勔,蔡京也能再派一個張勔,王勔。而且蔡九找人商量這等陰私事,護衛必然是高手,如今當務之急是把這個消息盡快送到汴京高世德那裏。


    楊誌當機立斷,輕輕扯了龐春霞便走。那龐春霞有些愣怔,不知道為何不刺殺朱勔了,楊誌衝她搖了搖頭,又扯了她一下。


    兩人出了同樂園,走出許久,在一無人的橋底下停了。


    龐春霞低聲問道:“恩公何故沒有下手?”


    楊誌道:“事情有變,卻是不行了。”


    龐春霞將信將疑。


    楊誌道:“聽他們二人言語,是要汴京缺糧。無糧不穩,會鬧出大亂子。我在朝中有些門路,需要將這個消息報知他們。”


    龐春霞道:“你要迴汴京麽?”


    楊誌又道:“正是。走水路太慢,蘇州何處能買到好馬?”


    “我家城外莊園有幾匹上好的大理馬。”


    “如此甚好,不知能否賣與我?”


    “恩公救了家兄,我若是收你馬錢,豈不是一輩子在江湖上抬不起頭來。你跟我來。”說罷龐春霞便帶了楊誌往城外走。


    等到龐家莊時,已是新月抱殘月,天邊微微有些發亮。莊裏有勤快莊丁已經起身,見了龐春霞,急忙上來行禮。龐春霞安置楊誌去客房休息。有數千裏路要走,楊誌曉得磨刀不誤砍柴工的道理,便去睡了。


    這一覺足足睡了兩個時辰,楊誌醒來後見客房內飯食、清水、衣衫全都備好。待吃過飯,有個莊丁引他到了到馬房。


    馬房裏龐春霞等待多時,已備好四匹好馬。看到龐春霞的打扮不由楊誌一愣,隻見她換了身勁裝,一副遠行的模樣。


    龐春霞解釋道:“這一路上我和恩公隨行。”


    孤男寡女行路住店,多有不便。楊誌心裏略略有些犯難,不由口裏推辭道:“這如何使得,不敢勞煩姑娘。”


    “敢問恩公,一路上打算如何走?”龐春霞笑問道。


    “我先南行到揚州,然後過江奔應天府,再順著汴水直到汴京。”


    “恩公若是走水路,這麽走自是無妨,一共兩千多裏。陸路這麽走卻不對了,從蘇州到汴京,一路需先經常州到鎮江,到了鎮江若行水路則過江去揚州,走陸路卻是要先沿江上到江寧,再過長江。過了長江後,奔西北行,先到滁州,後經濠州、宿州、毫州、應天府,再就到了汴梁,一路上約莫有一千五六百裏,比起恩公的路線能省五六百裏。”


    楊誌見她說的頭頭是道,大為佩服。他一向在北地,說起西北、河東地理頭頭是道,但江南道路確實不熟。不過他心裏也升起一絲懷疑,這些道路裏程雖然不算什麽機密,但也絕非一般人能知道的。然而想起自己身上的秘密,他不由暗暗自嘲:“當真是老鷂落在豬身上——光瞧見人家黑,瞅不到自個兒烏!管她什麽人,隻要別妨礙我就好。”


    見楊誌不說話,龐春霞接著解釋道:“若隻是趕路倒也罷了,六百裏地頂多一天的功夫。麻煩的是這一路上頗不太平,都是花石綱鬧的,許多人落了草。我隨哥哥走過江湖,不敢談人緣麵廣,但熟知各處水寨山頭,不會誤入。”


    楊誌一身本領,雖不怵什麽水寨山頭,但耽誤行程卻是要緊,想到此處,他開口道:“如此有勞龐姑娘一同上路,隻是別再叫我恩公,聽起來太別扭了。你隻叫木心就行。”


    “你年長於我,不如兄妹相稱,我叫你木大哥便是。”龐春霞大大方方道。


    楊誌答應一聲,轉身檢查那些馬匹。


    龐春霞是個女兒家,很是細心。她一匹馬上掛了樸刀、弓箭和鬥笠,另一匹馬背了個包裹,幹糧、水壺、毛毯、蓑衣、汗巾、草鞋、置換的衣物都打在裏麵,還有一個藥包,裏麵許多瓶瓶罐罐,罐身上還寫了藥效,有治刀傷的,有治瘀傷的,有補血提氣的,有防蚊蟲的,有解毒的。又有火石、火折、銀兩、銅錢、筷子等隨身之物裝在一個褡褳裏,連廁片也備了新的。


    楊誌讚過一番,誇獎的龐春霞臉上一片潮紅。


    畢竟還有運送花石綱的事,楊誌也不好就這麽走了。他要來筆墨,粗粗寫了一封書信,讓龐春霞遣個莊丁送給大掌舵。


    隨後二人離開龐家莊,騎著馬一路往北,直奔常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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