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東的同樂園原是一胡姓糧商的園子,後來送給了朱勔。


    蘇州是個水城,土地十分金貴,許多人家的房子都是建在水上。這朱勔卻大肆填河拆屋,毀了數十畝上好圩田,硬生生在這寸土寸金的地界建成一個碩大的園子。


    為了修建這個園子,許多原本要運往汴京的花石,都被征調到這裏——原本天子想要享樂的物事都被這朱勔受用了。


    那時同樂園還沒徹底建好,因缺乏上好湖石而停工,因此景色略有些缺憾,然而僅憑這帶些缺憾的景色,同樂園已經算得上江南第一了。


    也是因了同樂園還沒徹底建好的緣故,平日裏朱勔都在百花樓——蘇州最有名的青樓——安歇。不過兩日前,一個刺客摸到百花樓,射了一箭,若不是一個命不好的家奴遮住,朱勔當時就見了閻王。他不敢再住百花樓裏,又嫌應奉局衙門不夠奢華,便搬來此地。


    楊誌繞著園子轉了半圈,看左右無人,又聽牆裏沒有人走動聲,便用飛爪勾了牆頭,爬上牆去,慢慢探出頭往園子裏看。園子裏有幾隊兵丁提了燈籠巡邏,楊誌覷了巡邏間隔,翻入園中。


    園中迎麵有一顆高大槐樹,樹枝稀疏,露出天空中新月,照的兩邊走廊的粉牆清如水洗。空中略有西風,被風微拂著麵,精神為之一爽。


    此時夜色已深,園中隻有兩處燈火射出,十分奪目。楊誌屏息靜氣聽了聽,找了隱約有人聲的一處燈火,悄悄潛行而去。


    那燈火處是一小院,邊上圍了一圈矮牆。矮牆有半人高,由碎磚條石堆砌而成。楊誌站到牆邊,扶著牆頭伸著脖子往院中看,但見東西廂房點著燈,豎耳側聽,東廂房沒有聲音,而西廂房傳來的是賭錢聲。楊誌雙腳點地,“噌”的一聲躥上矮牆,雙腿一飄,跳到院中。


    他高抬腿輕落足,湊到西廂房後窗戶跟前,用舌尖舔破窗戶紙,來個木匠單吊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往屋裏看。隻見屋中有十來個五大三粗的公人,圍了兩張桌子,或站或坐,正在那賭錢。地上有幾個酒壇,一張小杌子上擺著些雞爪、豬耳、鵝掌、鴨頸之類的熟肉。


    一個頭目打扮的公人正好輸了,沒好氣的跟贏家說:“老朱,你去東廂房看看那廝醒了沒。要是醒了就問他願不願意鬆口,要是不願意,再給他鬆鬆筋骨。”那老朱輸了一晚上,剛贏了兩把,賭性正濃,不情不願的起身從牆上拿了根鞭子,拿起塊熟肉,一邊嚼一邊嘟嘟囔囔往東廂房去了。


    楊誌心中好奇,輕手輕腳轉到東廂房後,湊到窗戶前往裏看,隻見房柱上綁了一個二十五六的年輕漢子。那漢子劍眉朗目,頗有幾分英氣,隻是身上幾處血汙和鞭痕,顯然已吃了不少苦頭。


    老朱進屋,拿了一柄鞭子蘸了水抽打。那漢子頗有幾分硬氣,任憑怎麽打,隻一聲也不出。


    老朱抽了十幾鞭,微微有些氣喘,停了手道:“龐萬春,我敬你是條漢子,你就招認是裴通判指使你來的。你少受些皮肉之苦,也省得我費這番力氣。”


    龐萬春吐了一口血唾沫在地上,罵道:“爺爺失了手,落在你們這群豬狗差人手裏,殺剮皆由你。想要我攀誣好人,卻是癡心妄想,白日做夢。”


    “實話對你說了吧,朱防禦使不是非用你不可,去大街上隨便找個人也一樣能把罪名安在裴通判頭上,隻不過恰好趕上了你,算是你的造化。你若答應便罷了,若不答應,待會就綁上石頭沉湖!”


    龐萬春慢慢抬起頭,說了一句什麽。但聲音太低,聽不清楚。老朱上前,卻不妨被一口血唾沫啐在醜臉上。那老朱大怒,掄圓了胳膊劈頭蓋臉打了幾十鞭,把龐萬春打的昏死過去,便罵罵咧咧又迴西廂房賭錢去了,隻剩下那龐萬春一個人吊在屋裏,昏迷不醒。


    楊誌等了片刻,見那幾個人賭性正濃,便繞到前麵,躡手躡腳進屋解下那人,背著他順著來路往出走。園子裏草木山石甚多,有的是藏身的地方。楊誌躲開巡邏的兵丁,有驚無險的來到進園的地方。他解下腰帶,把那人綁在身上,抓住飛爪,慢慢翻牆。待躍下園牆時,楊誌聽的園內人聲大作,還有狗吠聲,他扭頭迴看,卻有幾十個人舉了火把,拿著明晃晃的軍器,往自己這邊奔來。


    楊誌不敢耽擱,連忙滑下飛爪,來到地麵,撒腿就逃。


    那城裏道路曲折,楊誌不熟路徑,走到幾處死路,隻得折迴來,眼見後麵的追兵越來越近。


    楊誌心裏大急,一邊跑,一邊祈禱滿天神佛保佑。


    就在這時,聽到龐萬春悶哼一聲,醒了過來。


    楊誌問道:“龐老兄,你認識路麽?若是被他們追上,我也顧不得你了。”


    龐萬春用力抬起頭看了看,低聲道:“前頭右轉直走。”楊誌依言走了,過了一會,那人又道:“前頭不要過橋,順著河邊走。”如此再三,身後追兵越來越遠。直到聲音都聽不見了,楊誌才放慢腳步,對那人說道:“好險,你要是再晚會醒來,被他們追上,我也顧不得你了。”


    龐萬春道:“你認得我?是教中的朋友麽?我下來自己走吧。”


    楊誌把那人往身上巔了一巔:“罷了,你肯定走不快,再被他們追上。我今晚這身汗就白出了。”


    畢竟背著一個人,饒是楊誌身強體健,這小半個時辰跑下來,也是渾身是汗,氣喘噓噓。


    龐萬春道:“前麵有個巷子,拐進去,沿著巷子一直走到盡頭,我有個藏身的地方在那裏。”


    那巷子曲曲折折,最後來到盡頭一個宅院門口。


    “先連拍兩下門環,停一下,再連拍三下。”龐萬春緊接著補充了一句:“千萬不要拍錯了。”


    此時已有天已三更,正是萬物俱靜之時,楊誌不敢用力,依言輕拍幾下。頃刻間,就聽隔門有細微腳步聲傳來,卻是一位披著居士衣衫的女子掌了燈,前來應門。


    那女子見到楊誌身上的龐萬春,略吃了一驚。她拿燈往遠處照了照,也不說話,關門讓楊誌進來,引著他穿堂入廳,進了一處地道,又走了幾十步,來到一間密室。那女子在牆上扳了扳,四麵牆上燃起了數十個火把,照的密室通明。


    那女子尋了一個胡塌,先扶過那漢子坐下,又找了一個椅子,請楊誌坐下。那漢子強自立起身來,衝楊誌拜倒:“在下姓龐,本名萬春,這是舍妹,名春霞,不敢問救命恩人高姓大名?”


    楊誌忙扶起那人道:“小可姓木,名心,蒙江湖諸位朋友看得起,人送外號青臉虎。”他不知此二人底細,便多了個心眼,沒報真名,隻把“楊”字中的“木”拿出來,“誌”字中的“心”拿出來,編個假名。


    龐萬春道:“此次失陷同樂園,多虧木兄相救。大恩不敢言謝,日後但有差遣萬死不辭。”


    “不敢當,不知龐兄為何失陷在同樂園?”


    “我家本住蘇州城外,家裏祖墳有幾十棵漆樹,被這幫應奉局的強匪給掘墳挖了去,說是給皇帝造萬歲山。我氣不過,偷偷跟著,他們哪裏是運去了汴京,卻是將我家的漆樹運進了那個同樂園來!我兩日前踩了點,去百花樓行刺朱勔,不料失手被擒,被他們關到同樂園裏。”龐萬春把自己來曆說的很清楚,如何被擒卻隻輕描淡寫,顯見還是有些耿耿於懷。


    楊誌道:“巧了不是。實不敢瞞,我也是打算去同樂園刺殺朱勔,不曾想巧遇龐兄。”


    龐萬春臉上一紅,道:“木兄可成功了?”


    “我剛進園不久,尚未找到朱勔在何處起居就遇到了龐兄。我尋思救人要緊,就放那朱勔多活幾日。”


    “龐某賤名一條,耽誤恩公的大事了。”


    “今天已晚,恩公便在舍下安歇如何?”龐春霞問道。


    “現在幾更天了?”


    “剛過三更。”


    “還不算晚,我再去同樂園一趟,看有無機會下手——朱勔在園中何處你可知?”


    “萬萬不可,現在已經打草驚蛇,恩公再去,隻怕……”龐萬春道。


    楊誌微微一笑:“不妨事,這就叫迴馬槍,殺他個措手不及。”


    “恩公高見。園子東門附近有個高樓,叫熙春閣,我今日白天在那被朱勔審問過。”


    “事不宜遲,我這就出發,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兩位保重。日後有緣再會。”楊誌站起身拱手道。


    “恩公且慢,我有傷在身,不能前去。舍妹也練過刀弓,讓她陪同恩公一同去,能有個照應。”


    “我還是一個人去吧,行刺不是人多的勾當。多一個人,多一份兇險。”楊誌推遲到。


    “恩公還記得迴同樂園的路麽?若是無人指路,天亮時也未必找得到。就讓舍妹帶路吧。”


    楊誌沉吟了一下:“這……,光顧著逃命,慌裏慌張,的確記不得路了。也罷,到了園子,你隻遠遠看著,若我失手,射死我然後自行逃脫,以免被小人汙辱。”


    龐春霞道:“恩公莫非嫌棄我是女子?我若是獨活,以後還有何臉麵在江湖上闖蕩。”


    龐萬春勸道:“恩公不用擔心,舍妹技擊之藝比我隻高不低,上次行刺隻是因為是妓院,舍妹不便出入。若是我二人同去,那朱勔定然難以逃脫。”


    “此事若不依我,萬難從命。”楊誌道。


    兄妹二人對視一眼,龐春霞道:“便依恩公之命。”


    龐春霞收拾起來甚是利索,半盞茶功夫便換了身夜行衣,用青布包了頭,背了張短弓。楊誌趁此功夫略略進了些食水。


    準備已畢,二人便出門直奔同樂園而去。


    楊誌來的時候背了一個健壯男子,再去是空身,可就輕鬆了很多。他行的快,龐春霞也行的快,他行的慢了,龐春霞也壓下步子。若是在後頭相跟,如此還不難,難的是龐春霞在前頭帶路,竟也分毫不差,不由楊誌不佩服。


    一路無事,偶有幾個更夫,都被二人輕鬆避過。行不多久,便到了園子東門。這迴馬槍果然有效,任朱勔奸猾似鬼,也沒想到還有人來,那裏軍士鬧了半夜,都睡下了。


    二人摸到熙春閣側牆窗外,聽到有個聲音在大聲咆哮:“你們都是吃豬食長大的?那麽一個大活人,說沒了就沒了?”


    有一人小聲道:“許是被同夥救走了。”楊誌聽得明白,正是那老朱。


    “廢話,不是同夥救走了,難道還是我救走的?你們這麽多人還看不住?廢物,都是廢物。”


    老朱不敢再吭聲,靜了片刻,另外一個聲音響起:“朱兄且消消氣,多加小心防範就是了。”


    “九衙內,你不曉得,這幫酒囊飯袋,護不得我周全。那天若不是你的護衛推了人遮住我,我就被那龐萬春射死了!”


    “你是擔心這個,無妨,我帶了兩個技擊高手來,留一個在你身邊聽用。你要是還不放心,待明日挨家挨戶搜了便是。我聽說蘇州府良家大有情趣,正好可以借機見證幾個。”


    “讓九衙內見笑了。沒想到九衙內還好這個,卻是小弟招待不周。”


    “山珍海味吃慣了,偶爾吃些野菜換換口味,也別有趣味。”


    “你們幾個,還不趕緊滾,老子還有機密事要和九衙內商量,看見你等就心煩,。”


    楊誌和龐春霞兩人聽了,趕緊縮了身形。


    剛剛藏好,便見幾個人走出閣來:“老朱,多虧了你,不然今晚至少要吃上幾十大板。”


    “我和朱防禦使是本家,雖然出了五服,但也是一個村的;那年他差點餓死,還是我娘給了他半碗飯。他不看僧麵看佛麵,總不好真格打,也就罵一頓,少不了幾塊肉。”那老朱得意道。


    “想不到老朱你平日看起來不起眼,還和防禦使有這淵源,以後還請多多照佛我們幾個一二。”


    ……


    幾個人一邊簇擁著老朱,一邊說著奉承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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