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一日時文彬到了汴京,他過了太祖黃袍加身的陳橋驛,由陳橋門入了城,過了天漢街,抄近路穿過天波巷,直奔左承天門內的皇城司而去。


    皇城司原名武德司,後來改名叫皇城司,一開始隻掌管宮城出入、皇城宿衛、宮門啟閉,後來又窺察臣民動靜,為皇帝耳目。皇城司多用太監充任幹當官,主管事務,一如三百年後明國有名之東廠、西廠。


    徽宗皇帝自采納龍虎山張天師派出臥底來集中匪患、化匪為兵的建議後,便從皇城司裏挑了批精明能幹的官吏,暗中設立了職方司。職方司和皇城司是兩個衙門,但為遮人耳目,衙門地點仍是設在了皇城司衙門裏麵。職方司的人多為皇城司出身,出去萬一明麵有事需要亮身份,亮的也是皇城司的身份。


    職方司的首腦為職方使,還有一個副使,下設“天”、“地”、“人”三個房頭,每個房頭的主事叫“供奉”,下有“執事”若幹。這三房主管不同事務,大體說來,“天”字房管的是臥底選用、訓練、征調,安插臥底到各個山頭,搜集情報,繪製輿圖;“地”字房管的是日常庶務,情報歸集;“人”字房管的是臥底敘功、核過、賞罰和撫恤。這時文彬正是天房的供奉,隻因鄆城縣附近土匪勢大,連續做下幾樁案子,朝野震動,因此不得不親自去那裏見宋江。


    時文彬進了皇城司衙門,來到職方司,見了職方副使。他口齒伶俐,片刻便將宋江之事稟報明白。


    那職方副使心道:“宋江這番要求,勉強也算正當。若是予以滿足,銀錢這事好說,隻怕花不出去。加派人手卻有些麻煩,然而若是置之不理,手下人難安心辦事。”


    職方司衙門新設不久,人大多都是從皇城司調撥過來,一向沒人敢惹,不過那是因為有皇帝在後頭撐腰,而不是本領高強。皇城司的人,論起欺官害民,自是人才濟濟,論起技擊莫說高強,連力氣稍微大一點的都沒幾個。朝廷招募技擊高手通常有兩條路,一個是從軍中找上過戰場見過血的兵將,另一個是從公門找刑訊緝捕的高手。可這兩條路,職方司都力有不逮。


    時文彬是職方副使多年的老部下,隨他一起從皇城司調過來。副使不用避諱他什麽,把這番難處跟他說了。


    時文彬聽了,伸手指了指天上道:“不如請正使發話,不是說他手眼通天麽。”


    職方司的正使不是別人,乃是當今官家徽宗皇帝。他決意親自任這個官職,但他乃一國之尊,不可能真的到這個衙門口行事,平日裏都是副使主持衙門事物。徽宗皇帝知道這事有些胡鬧,因此正使的身份高度保密,除了副使之外,別人包括時文彬在內,都隻知道正使是一個大有來頭的“手眼通天之人”,卻不知道他就是“天”。


    職方副使卻犯了躊躇,官場也好,民間也罷,若事事都要上峰幫忙,難免有無用之嫌。然而形勢比人強,這職方司成立至今,莫說大功,小功都沒立上幾個。即便沒有宋江這個茬,也少不得找些有用之人落草臥底。


    其實說起來,也是副使懈怠了臥底一事,他原本以為徽宗皇帝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大夥陪他玩上一陣子也就罷了,因此並沒有真正把職方司這個衙門的事放在心上,都是趕馬過田坎——得過且過,虛應了事。


    眼見天子興致一直頗高,時文彬等更下麵的僚屬也很上心——其實不過是為了撈油水——職方副使不得不緊張起來。


    猶豫半晌,副使暗暗下了決心,對時文彬道:“此事我自理會的。隻不過為周密起見,你隻管宋江那條線上之事便可。再派去的人不便讓你知道名姓,必要時他們自然會奉了職方司的指令協助宋江。”


    時文彬見那副使再無交待,便躬身請退。


    副使端茶送走時文彬,歎了一口氣,默想片刻,換了身便服,出門直奔禦街北頭的樊樓而去。


    樊樓乃汴京七十二家正店酒樓之首,曾有人留下“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承平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的讚美詩句。這樓灰瓦青磚,雕梁畫棟,陳設富麗堂皇,古樸典雅,莫說汴京,便說整個宋境乃至全天下,都稱的上是最最頂級的風流所在。


    副使來到樊樓門前,見那樊樓曲檻雕欄,綠窗朱戶依舊。他揭起斑竹簾子,從側首邊轉進來,便聞得異香馥鬱。這裏是汴京最有名的銷金之所,隻招待達官貴人、名人高士,所以沒有喧鬧的大廳。


    再往裏進,是一條狹窄步道,兩側擺滿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青之草。一路上有幾個雕花香樟木門,門首木牌用墨筆寫著“溶月”、“南風”、“柳綿”、“玉琴”之類的院名。這些院子,看似一模一樣的木門,內裏風景大不相同,有的是江南園林,曲徑通幽中一個庭院;有的是水鄉湖景,中間一個畫舫;還有的似遼人北地,滿地青草,中間一頂繡金帳篷。


    副使行了數十步,徑直來到步道盡頭一個門前,推門進去。那門裏是一個三進小院,麵積不大,因為遮擋視線的影壁修建巧妙,顯得幽深盤繞。


    副使進到前院,入到客位前,隻見周遭迴廊吊掛的名賢書畫,都是真品;屋簷下放著二三十盆怪石蒼鬆;坐榻盡是雕花香楠木;背墊坐褥,盡鋪錦繡綢緞。


    一個使女正在屋子裏打掃,見有客人來,出言相問。


    副使知道天子經常來這裏尋野火,哪裏敢擺官架子,隻恭恭敬敬道:“高世德求見李行首”。這職方副使原本是姓高名德,行這職方司的事時為要隱秘,不好用本名,便化名為“高世德”四處行走。


    高世德是樊樓的常客,那使女自曉的他常來常往,並不多言,引他拐彎抹角到了後院。


    這後院古樸爽潔,不同前院氣象,隻見東麵放著幾塊高大湖石,配以梅、竹、芭蕉成竹石小景,滿目青竹,蒼翠挺拔。西麵是一個曲折蜿蜒的花壇,峰石穿插其中,後麵襯托著白粉牆。花壇西南有一眼清泉,泉水如蛟龍吐珠,潺潺流入一個荷塘中。荷塘裏碧荷粉蓮,錦鱗遊泳。荷塘邊上有幾棵柳樹,已不複初春的萌黃仙嫩,派生出少女式秀麗風情。那日風清雲朗,分外湛靜開闊,滿目恰到好處的柔和翠色。


    荷塘中有一個亭子,亭子中間背對著荷塘坐著一個女子,穿著乳白衣衫,正在那裏撫琴。


    那琴樣式普通,也沒什麽銘文,想必不是什麽值錢貨,但能看得出主人極為愛惜,保養很好。這張琴被摩挲得太多,怕是有幾十年了,表麵很多地方漆都被磨去了,光滑得像是深褐色琥珀,泛著一層柔光。


    此時曲將終了,那女子指法嫻熟,弄得餘韻如銀瓶舞破似的。曲到最後,她手指一停頓,琴韻收音直如清泉擊竹一般。


    那女子出了一陣子神,站起身轉過來。高世德看時,隻見她是凝翠鬢、柳葉眉、芙蓉麵、楊柳腰,別是一般風韻。


    這女子便是李師師,原本是汴京城內一個王染匠的女兒。因自幼體弱多病,父親怕養不大,三歲時把她寄名佛寺。老僧為她摩頂祈福時,她突然大哭,老僧認為與佛門有緣。當時世人管佛門弟子叫“師”,所以她就被叫做王師師。


    王師師四歲時,父親為朝廷染布延期,被官府收押,瘐死在獄中,因此流落街頭。這樊樓主人見她是個美人坯子,又是天生一副好嗓子,便將她收養,並隨其姓,改名為李師師,教她琴棋書畫、歌舞音律。李師師不滿十五,就已經是人風流、歌婉轉,在汴京各教坊瓦肆中高樹豔幟,獨領風騷。


    當今宋國天子在大觀三年八月十七曾與李師師相遇,因其溫婉靈秀而一發不可收。天子為方便幽會,聽了權閹楊戩的主意,在宮城旁邊秘密挖地道——便是這高世德當初親自帶人挖掘——通向樊樓。


    職方司所行之事甚為隱秘,不管是朝中稟報還是朝會留對都多有不便,因此高世德但凡要找徽宗皇帝,便來此處。


    見李師師曲終,高世德上前拜了兩拜。李師師迴禮道:“免禮!我年紀幼小,難以受拜。”那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如煙波流散,如東風撫蘭,鑽入耳中,沉入心底,竟是說不出的受用。


    高世德恭維道:“李行首絕技,當真是了得。”


    李師師笑道:“貴客過獎。”


    這一笑但凡是個男人,就沒有不心神動搖的。高世德雖是皇城司出身,卻不是太監,當然不能例外,隻看得心神癡迷,呆立無言。


    這樣的男人李師師見得多了,不以為怪,隻清咳一聲,低下頭去。


    高世德斂心靜神,低眉順目問道:“不知天子幾時到來?”


    李師師道:“也是緣法湊巧,天子已遣個小黃門來了,說是今晚到來。貴客且請東廂房歇息,天子一來便報。”


    看看天晚,已是月色朦朧,當時花香馥鬱,蘭麝芬芳,隻見當今天子,大宋徽宗道君皇帝,引著一個小黃門,扮個白衣秀士,從地道中來到。


    天子到閣子裏坐下,便讓關門閉戶,點起明晃晃的燈燭來。那些燈燭裏麵參雜了上等龍涎香,一支便可抵中戶人家一年的開銷。樊樓縱是奢華,也用不起這等物事,都是天子命人從宮中送來,由少府寺的高手匠人用占城國進貢的香料製成。


    李師師冠梳插帶,整肅衣裳,前來接駕。拜問起居,寒暄已了,徽宗皇帝命去整妝衣服,相待寡人。李師師承旨,換了服色,迎駕入房。


    房裏已準備下各色吃食,不是什麽山珍海味,而是諸般汴京街頭風味小吃:套四寶、燒臆子、炸鵝翅、鯉魚焙麵、孔雀開屏、曹婆婆肉餅、雪山十景、拔絲寒瓜、八寶布帶雞、蒜泥兔肉、枸杞烘皮肘、蛋鬆果、狀元餅、紅薯泥、盧氏點心、一品包子……,擺在麵前。


    徽宗皇帝吃了小半口一品包子,舉了一杯酒,正待行樂,李師師使人叫高世德來,向前奏道:“高大官人等候已久,賤人不敢耽誤國事,暫請告退。”


    高世德隨即上前拜見,把前事婉曲著說了一遍。


    徽宗皇帝問道:“要找技擊高人落草麽?”


    “微臣……屬下愚見如此。”見徽宗皇帝不悅,副使連忙改了稱唿,由‘微臣’改稱‘在下’。


    “留著技擊高手在軍中,去征南掃北,豈不是更好。讓他們去臥底,不是大材小用了麽?”


    “軍中作戰,是軍陣之法,首要的是聽指揮、膽氣壯、力氣大,技擊本領不是不重要,而是在其次。去山林水澤落草,戰鬥規模小,技擊本領越高越派的上用場。再者,依著官家……正使的方略,我們派出去的臥底都是未來的土匪首腦,本領低了,沒法自保,更沒法服眾,難以成事。”


    “副使之言有理。”


    “持百謀而莫決,不如得一謀而急行。此事便依副使所言,酌情處置。”


    高世德聽了,哭笑不得:若是他有辦法能找到技擊高手落草,哪裏還用得著跑到樊樓來。他吞吞吐吐道:“這個……這個,恕屬下無能。屬下認識的那些人,包括皇城司時的僚屬,說起技擊,不論拳腳、槍棒,還是刀劍、弓弩,都不擅長,也沒別的門路。還請正使頒下方略。”


    徽宗皇帝聽了,心中思忖道:“原來如此。給他調撥些人手好說,隻是此事難在避人耳目,不然總有蛛絲馬跡可循,一旦被那些草寇察覺,就前功盡棄。不過越是艱難,越顯朕的文才武略!這化匪為兵的事本來就是奇策,切切不能以正途行之……”想到此時,他主意已定,開禦口道:“高副使,你的名甚俗,不過姓卻是個好姓,由你這姓想開去,如此這般可好?”


    不知天子想出什麽主意來,且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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