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癸巳,宋國政和三年,遼國天慶三年,夏國貞觀十三年。


    這一日,二月十五,宜走親訪友,忌開張動土。


    宋國京東西路轄下有個濟州府,那府轄下有個鄆城縣。當日鄆城縣早衙方散,一眾公人和打官司的都吃飯去了,公事房裏隻剩下一人。那人姓宋名江,正忙不迭的理會那一堆小山高的卷宗。


    宋江邊理邊想:“這押司不過是個鳥吏,老子讀書不多,當初還以為是一個富貴,沒成想銀錢弄不到多少,每日卻弄文立案,這般辛苦。”煩惱間,他心一橫,把桌子一推:“且去對麵茶坊吃個泡茶,再來弄這些。”


    宋江起身出了公事房,門外叫個伴當信步就往茶坊走。


    剛進茶坊,茶博士就看到了他,當即高聲招唿了一句:“宋押司,裏麵請!”


    旁邊一個茶客聽了,滿臉帶笑,當麵迎住:“押司,請到裏麵坐。”


    宋江看那人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一身打扮好似個公人,慌忙答禮道:“尊兄何處?”


    那人並不迴答,隻道:“請押司到裏麵雅閣吃茶說話。”


    宋江隻當那人有和衙門打交道的事要求自己,多半有油水可撈,心中不由高興,嘴上客氣道:“叫尊兄破費,小可謹領。”


    兩人到了裏麵雅閣坐定,伴當都叫去門前等候。


    宋江開口道:“敢問尊兄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在下汴京職方司時文彬,不敢動問押司台甫?”


    宋江聽見別個還好,聽到“汴京職方司”幾個字,渾身便是一個激靈,心中暗暗叫道:“苦也,那樁事怕是拖不下去了。”他定定神,答道:“賤眼不識貴人,尊上莫要怪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


    那時文彬確認了宋江名姓,臉上笑容一收,但聲音裏還有笑意,帶著一股陰聲怪氣說道:“久聞大名,無緣不曾相會。”


    宋江心中愈發不爽,嘴上卻道:“真是惶恐,請上坐。”


    時文彬道:“我年少,不敢上坐。”


    宋江道:“你是上司衙門的人,又是遠來之客”。兩人假意謙讓了一迴,宋江自領了下首。


    那人見宋江禮數周到,臉色稍有緩和,高聲叫道:“茶博士,上兩杯好茶來。”


    沒多時,茶到,兩個吃了茶。


    宋江見那人遲遲不說話,心中不由焦躁,暗想:“是福不用躲,是禍躲不過”。他開口,略有些唐突的問道:“貴人尋宋江,不知上司有何公務?”


    那人歪著頭,似笑非笑的看著宋江,眼神帶著一絲輕蔑,一絲譏笑:“你當真不知道麽?”


    宋江勉強笑笑,拿起杯盞,呷了一口道:“真不知道。莫非是賊情公事?”


    那人皺了一下眉頭,並不說話,隻是盯著宋江的眼神變得尖銳起來,右手“篤篤”的敲著桌麵,忽快忽慢。


    宋江也不說話,低頭去吹那盞中熱氣,不肯抬起來。


    雅閣裏一時沉寂下來,隱隱約約可聽到窗外遠處叫賣的小販吆喝聲。


    過了一會,宋江卻好似覺得過了一年。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扔到桌上道:“有封公文在此,押司讀後再說。”


    宋江雙手拿起,自看公文暫且不說,先講個故事,再表那時文彬來意。


    那時宋遼兩國澶淵之盟已過百餘年,遼國意圖不善,有再起戰火的心思,而宋國境內,也不太平,水旱蝗瘟,連年不斷,許多人或為生計所迫,或以武犯禁,或貪圖安逸,而遁入山林水泊,落草為寇。尤以山東境內,受災最重,加之民風彪悍,因此匪患四起,人稱無山不匪,無水不寇。


    為防備北方,攻伐西夏,宋國境內兵馬空虛,無力四處進剿。龍虎山張天師獻上一計,由官府派人到各個山頭臥底,察知地形,集中匪患,便於集中精兵統一進剿,以免官軍四處奔波。若是臥底得力,還能配合朝廷招安,到時化匪為兵,還可節省平日養兵之費。


    宋國徽宗皇帝異常崇信道家,頗以為善。這一日朝會之後,單獨留下太師蔡京問道:“依祖宗之法,若有流民,需擇其強壯者充實軍營,以免流民作亂。如今變法,許多條例都改掉了,此策還可行嗎?”


    蔡京道:“昔日首提變法的介甫相公說過,祖宗之法隻可效,不可守,蓋因時勢不同。太祖武德皇帝之時,朝廷軍士不多,糧餉花費不過國庫三成。至如今,養兵軍費已占國庫七成。眼下有西軍滅夏、修建墾嶽兩大國事,國庫已是拆東牆補西牆,勉力維持。恕臣直言,再按祖宗之法行事對付流民,隻怕有些不合時宜,除非……”


    “除非什麽?”天子聽蔡京話有遲疑,問道。


    “除非西軍滅夏、修建墾嶽二者隻擇其一,國庫才有餘錢招募流民中的青壯。”


    徽宗皇帝沉思道:“西軍滅夏,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然數年前功盡棄;修建墾嶽,是為修道,以求國家風調雨順,自己修得長生不老之術,更不能停。既然不能節流,那隻能開源,可是來錢的法子就那麽些,這蔡京雖是理財能手,但也黔驢技窮。然而匪卻是非剿不可,龍虎山張天師道行高深,計策必定可行,就怕不夠周全……”


    蔡京見徽宗皇帝思索不定,進言道:“此事大半是軍事,可著樞府一問。”蔡京一向是有宰相的城府,沒有宰相的氣度。他說這話,可不是什麽一心為國,而是為了萬一事有不成,好推卸責任給樞密院。


    “好,此乃老成謀國之言。”徽宗皇帝誇讚蔡京一句,隨即吩咐一個隨侍身邊的小黃門道:“快,速去傳童樞密。”


    這童樞密便是大名鼎鼎的一代權宦童貫,乃開封人氏,性巧媚。初任供奉官,在杭州為徽宗搜括書畫奇巧,助蔡京為相。蔡京後來推薦他為西北監軍,積功領樞密院事,權傾內外,時稱蔡京為“公相”,稱他為“媼相”。


    須臾,童貫來到,徽宗皇帝問道:“童樞密,你能征善戰,執掌樞密,也來議一議。都說剿匪難,到底難在何處?”


    “土匪有兩種,一種白天耕作勞苦,對上孝順父母對下嗬護妻兒,乍一看是十成的良民。到了晚上,就約上幾個親朋好友,掏出藏匿的刀槍,找個僻靜處開始劫道。遇有走夜路的客商,無論有無財物,一律殺死,為的是不留活口,以免後患。劫到的財物一律平分,補充家用。這種土匪極難發現,心狠手辣不計後果。他們生下來那天起就這樣生活,隻認為這是正常的營生。他們即使發了大財也不動聲色,照樣衣衫襤褸的扛著鋤頭種地,很難抓住他們的把柄。另一種土匪,成群結夥,嘯聚山林,打家劫舍,騷擾地方,嚴重的時候可能動搖社稷。他們內部等級森嚴,分工有序,各負其責。這第一種土匪剿是剿不盡的,隻能慢慢行教化之功,但他們危害並不大。官家所說的剿匪,說的是第二種麽?”


    “正是這種。”


    “微臣愚見,征剿這種土匪首難在於“流”字。他們往往飄忽不定,大軍去時,散之為民,大軍走時,複聚之為匪;若不以大軍征剿,又戰之不下。其次,他們多在窮山惡水處,本地出產貧瘠——若是出產豐盛,也不會有那麽多強盜——隻能從外運輸糧秣。然而官家想想,窮山惡水又能有什麽好路?那裏道路大多難行,大軍轉運不便。再次在人,若以本地軍士征戰,難免有人與強盜暗通曲款,走露風聲;若朝廷從別處調集客軍,地理不熟,水土不服,戰力先去一半。”童貫不愧是領過兵的,說起來頭頭是道。


    “太宗時,川中王小波和李順造反,一開始也是征剿不下,其後他們占了富饒州縣,便失了前兩點,最後為大軍所滅。”蔡京補充道。


    “這便如一群鳥雀,如果四散林中,即便是百發百中的神箭手逐一射殺,也耗時費力,而且難免有漏網之魚。但若全都進了一個籠子,一個幼童一把火就可以燒個幹幹淨淨。”童貫打比方道。


    徽宗皇帝心道:“一人智短,三人智長。此二人所言與朕慮之相仿,可見張天師之策可行。隻是張天師也有言,這臥底之事,重在機密,此事需新設一衙門。”


    徽宗皇帝決心既定,便從內藏庫撥出款項,秘密設立職方司衙門,四處選用得力人手作為臥底,準備打進各處山頭,這宋江便是臥底之一。


    宋江表字公明,家中排行第三,乃濟州鄆城縣宋家村人氏。因麵黑身矮,人都喚他叫黑宋江。他母親早喪,上麵隻有父親在堂;下有一個兄弟,喚做鐵扇子宋清,和他父親宋太公在村中務農,靠些田園過活。他平日打熬力氣,身強體壯,等閑十來個人近身不得。


    宋江在鄆城縣衙原本隻是個抄事房的抄手,專事抄寫布告等公文。他骨子裏是個求上進不擇手段的,隻是苦於小吏身份,沒有出頭之日。恰恰如此,被職方司的暗探相中,明麵上助他得了押司之位,暗中讓他領了官府臥底的職役。宋江原本就是個精細人物,得了這個機會,做的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憑著職方司給的方便,投上官所好,急僚屬所難,沒多久便成了縣衙的紅人。


    這押司聽起來毫不起眼,不過是個胥吏,但在一縣之地,可是非同小可。知縣別看不大,但在自己管轄地能算得上‘土皇帝’,而押司們負責征收稅賦、整理案卷等衙門事務,堪如一品大員。就算有職方司的助力,宋江能夠做穩押司之位,的確是有幾分真能耐。


    然而真要上山落草,開始行臥底的勾當,宋江有些膽怯,畢竟這有掉腦袋的風險,不是什麽好玩的,因此一直拖著就是不去。職方司三番五次催他落草,他都是百般推托,隻道職方司遠在汴京,天高皇帝遠,不造反也沒人管。沒成想職方司終於忍耐不住,派了天字房的供奉時文彬來,弄了個騎虎難下。


    那公文中把宋江大加申飭,隻看得宋江冷汗漣漣。宋江邊看邊想,腦子轉了兩轉,想出一個主意來。


    宋江有了主意,心下登時不慌,動作也沉穩了很多。他慢條斯理的疊好公文放在靴中,對時文彬道:“供奉來的可正巧,這兩日臥底之事已大有進展,我正要向汴京行文,可巧供奉就來了。”


    時文彬惜字如金,冷笑道:“哦?若我不來,想必就沒進展了?”


    “在下明麵上隻是鄆城這麽一個下縣的押司,江湖名聲不顯,而且技擊之術低微,更兼勢單力薄,沒有助力。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如今之計,宋某思來想去,隻能徐徐圖之。”


    “如何徐徐圖之?”


    “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第一樁事便是我須得有些江湖名聲,四處結交好漢,這樣不管去哪些山頭落草,都能坐上把交椅,才能集中匪患;不然貿然落草,去那等小山頭不過做個小嘍囉,人微言輕,濟不的什麽事;第二樁事,山東自古民風彪悍,習武之人眾多,須得職方司派些精通技擊之人到山東諸山頭臥底協助,否則,僅靠區區宋江本領,萬難成事。”


    時文彬聽了,沉思半晌道:“職方司加派人手之事待我迴汴京向上司稟報,想來不是什麽難事。至於你的江湖名聲,卻要如何?”


    “財聚人散,人散財散;財散人聚,人聚財聚。此事別無良策,唯有仗義疏財耳。”


    “原來還是張手要錢!”時文彬心中暗罵。不過這時文彬也有自己私心:職方司若是撥給宋江銀錢,少不得經他過一道手,其中大有油水可撈。除此之外,這宋江的謀劃,聽上去頗為圓滿,至少足夠應付上峰。


    時文彬道:“你說的甚有道理,銀錢之事我這便可允諾你,你放手幹便是。唯獨技擊高手,待我迴汴京再設法讓職方司派來——鄆城此地可有甚風流名勝?”


    宋江不得不識趣,陪時文彬在鄆城花天酒地了幾天,又塞了幾錠大銀,時文彬這才心滿意足踏上迴汴京的路。


    這時文彬雖然貪腐,卻是個能辦事的。宋江自那之後不久,就得了源源不斷的銀錢。無錢漢子難,有錢男子漢,宋江這大把銀錢灑下去,端的是結識不少江湖上好漢;但凡有人來投奔他的,不管高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中,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人道是揮金似士!別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隻是周全人性命,又時常散棺施藥,修橋補路,濟人貧苦,急人之急,扶人之困。


    這裏諸多故事不提,單說時文彬迴汴京之事,且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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