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音著穀雨用鴨湯熬粳米粥,抓一把枸杞再幾粒紅棗即可,那裏忙著去做,她過來衝了碗蜜糖水給彥琛說:“皇上不想吃的甜的也喝兩口潤潤肺。這花蜜是前日賢王妃送進來的,說是娘家自己養的蜂采釀的。”


    彥琛喝了小半碗便膩了,嗣音也不勉強他,絞了把熱帕子過來蒙在他的額頭上,雙手輕柔地捏著他的肩膀說:“皇上若累了就睡吧,不拘吃不吃這一頓,醒了再吃也成。隻是不知道您要過來,便沒有準備。”


    “嗯。”彥琛沉沉地應一聲,嗣音手上的力道恰到好處,叫他很舒服,筋骨一放鬆便真真就是要睡過去了。


    果然不久,彥琛唿吸平穩神色安然,竟是睡熟了,嗣音那裏小心翼翼地揭了帕子,似乎是一涼驚動了彥琛,他動了動眼睛,幸而沒醒,繼續睡熟了。


    “娘娘。”門口方永祿正低聲喚嗣音,嗣音便悄然出來,亦道:“方總管趕緊休息去吧,每日跟著皇上實在辛苦。這裏有我在呢。”


    方永祿卻說:“奴才說完這一茬就走。娘娘不知道,今日皇上和十四爺大鬧一場,奴才在外頭聽著心都顫,就怕裏頭鬧出什麽事來,幸而最後平息下來,十四爺出來時奴才瞧見他左臉紅著,怕是挨了皇上的巴掌了。”


    嗣音聽得心裏突突直跳,他們兄弟倆這又是鬧什麽?


    方永祿又道:“萬歲爺這些日子很不順心,朝廷上的事,三殿下那裏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今日才把三殿下叫進來罵一頓,跟著又和十四爺生氣,這樣子氣隻怕要把身子氣壞了。奴才不該多嘴什麽事都來煩娘娘,皇上知道隻怕也要責怪,但是什麽都沒有皇上的身子要緊,娘娘說是不是?”


    “難為你了。”嗣音一歎,此時穀雨已熬了粥來,嗣音叫拿簍子來暖著,自己端了進來,正想吹滅幾盞蠟燭讓屋子裏暗一些叫彥琛睡得踏實,皇帝那裏卻沉沉地發了聲音,“方永祿又多嘴了?他的確是越發老糊塗了。”


    嗣音心裏一驚,忙過來彥琛身邊,但見他的疲倦沒有因半刻的小睡減去,反而覺得眼眉浮腫,臉上書滿了疲倦二字,委實叫人看著心疼。


    “粥熬好了。”嗣音不答,反笑道,“皇上這會子吃嗎?是鴨湯熬的粳米粥,放了枸杞和紅棗,鴨子湯熬的時候已用冬瓜料酒去了油膩腥氣,很是爽口。這個季節吃最去燥清火。”


    彥琛睨她一眼,先過來吃東西,穀雨的手藝果然精湛,他竟是胃口大開吃了大半碗,吃過東西有了幾分精神,便就想他的初齡要上樓去看,嗣音拉著道:“弄醒她又半夜不肯睡,皇上躺會兒,咱們說說話,要是睡著了就更好。”


    “說什麽?說方永祿跟你說的話?”彥琛有些生氣,自然也不會真的動氣,還是乖乖地聽嗣音的話躺下了。


    “臣妾一個小女子,朝廷上的事真的不懂,才沒工夫來問皇上呢。”嗣音淺笑,柔柔地說,“您過來就是歇息的,要談政事,該去涵心殿。”


    “嗣音啊,朕今日不過動了些怒氣,就覺得頭疼胸悶,竟比往日疲倦許多。你說赫婭那孩子天天跟泓昀吵架,她不累嗎?”彥琛心裏頭許許多多的事,竟還要惦記兒子那裏,“泓昀幾時能長進,叫朕好少操些心,而他那個娘……不談了。”


    嗣音靜靜地聽著,也不說話,但想起赫婭,聽說那梁如雨在府裏風生水起好不得意,莫名地竟為她覺得可憐,她是張牙舞爪什麽都往外倒的人,梁如雨還不見招拆招把她吃得死死的?正室被側室壓著,那日子該怎麽過?


    反觀自己,雖然得到彥琛最多,甚至所有的愛,可中宮就是中宮,彥琛都親口對自己講他不能沒有皇後,宮裏每一個人都清清楚楚平白自己的身份,誰也不敢越過皇後。但和郡王府裏就不同了,隻怕梁如雨時時刻刻都不肯讓赫婭半步。


    不過赫婭也是自作自受,正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唯一可憐的,該是泓昀才對。隻盼著梁如雨是真心對泓昀,多少彌補一些。


    “你想什麽?怎麽愣住了?”彥琛捏了捏她的手,也心疼道,“你懷著孩子,朕還過來煩你。”


    “皇上幾日沒過來了,臣妾心裏才惦記,頂好您天天來煩我。”嗣音笑著,反手握了彥琛,將他雙手十指一一細細地揉捏過來,笑道:“大夫說手上的穴道通全身的經絡,時常揉捏對身子好。”


    手上酸酸的感覺果然帶著四肢百骸都輕鬆起來,彥琛笑道:“你怎麽研究起這些了?”


    “太醫平日說的,臣妾多少記下一些,也好伺候皇上嘛。”嗣音笑,又道,“您別怪方總管多嘴,他比臣妾更心疼皇上的身子,這樣好的人在您身邊,臣妾們都放心不少呢。”


    “朕不願他來煩你,也不想你聽了心裏不愉快。”彥琛懶懶地閉上了眼睛,嗣音的揉捏的確很舒服,可須臾,又出聲道:“嗣音,朕……想托你做件事。”


    嗣音沒有抬頭,隻是低頭認真地揉捏彥琛的手掌,淡淡地應一聲:“皇上吩咐便是。”


    彥琛微微睜開眼睛看她,低聲說:“興許會有些為難,朕說了之後你若覺得不妥,迴絕朕便是了。”


    嗣音淺笑:“皇上就不該拿不妥的事來吩咐我。”言罷得意地朝彥琛一看,卻是已在臉上寫下“答應”二字,“您這樣子客氣,嗣音心裏該愧疚了。”


    彥琛握了她的手道:“你越是體貼,朕越是舍不得叫你去煩那些事。”


    嗣音嬌笑:“皇上再矯情可就沒意思了,趕緊告訴臣妾,我這裏等得腸子都癢了。”


    皇帝這才把她拉到身邊,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嗣音聽過沒有什麽異樣的神情,隻溫和地答應:“就包在臣妾身上了。”


    翌日,王府裏男人們早早都上朝去,他們一走女人們便輕鬆許多,葉容敏正帶著新媳婦兒和側妃孩子們一起吃早飯,夏菡這孩子她真是怎麽看都喜歡,見她把好的東西往夏菡碗裏布,小雲葭吃醋嚷嚷不肯依,不由得笑語滿室,一派和氣。


    此時管家突然進來說:“符望閣梁淑媛送了話出來,說要十四爺家的周主子進宮去。”


    葉容敏不敢耽擱,親自見了那傳話的內侍,問清楚果然隻要見周桃,並不需要自己帶進去,由來的這個人直接帶迴去就好。遂叫下人打賞奉茶讓內侍稍等片刻,自己徑直往西院來。


    平日晏珅不在府裏的話,周桃從不過來吃飯,所以三餐都是做了送過去,讓她自己在屋子裏吃。這會兒過來她才吃罷,聽說梁淑媛要見自己,不免驚訝。


    葉氏忙道:“你不要怕,梁淑媛那樣好性子的人,你又不是沒見過。我替你打扮打扮,外頭內侍等著領你進去呢。”


    周桃推脫不過,忙要換衣服,心裏頭則忐忑不安,昨天晏珅迴來臉色很差,她發現似乎麵上還有淡淡的傷痕,丈夫不說她也不敢問,僵持到夜裏忍不住發問,晏珅也隻是歎息一聲說:“睡吧。”


    周桃猜想是朝廷上的事叫他不開心,而能出手打他的,也就兄長或皇帝了,若是後者的話實在叫人害怕,萬一下迴要殺他可怎麽辦?而今天梁淑媛突然特地叫自己進宮,和這件事有關嗎?


    “這樣就好,早去早迴吧。”葉容敏拾掇完周桃,一路送她出來,忍不住說,“你模樣生得好,平日就該打扮打扮才是。”


    周桃笑笑不語,與那內侍見了麵,便坐轎子進宮了。


    又一次來符望閣,周桃獨自一人,這裏的陳設和上次的光景已不同,隻是每個人臉上溫暖的笑容未曾改變。才進院子,就聽見小公主咿咿呀呀,夾雜著大人們的笑聲,滿室的愉悅氣氛。


    周桃心想:世上沒有比她更幸福的女人了吧。


    “您稍等,奴婢去通報一聲。”從宮門一路把她帶來的穀雨笑意融融,說完這句便挑了簾子進去,須臾吉兒跟著一起出來,打著簾子請周桃進去。


    入得屋子來,裏頭有暖暖的甜香,原來初齡正吃早飯,她起得晚,錯過了與大人吃飯的時間,這會子正自己捧著碗,大口大口地喝奶。


    嗣音已站了起來,周桃瞧見忙跪下行禮,祥兒來攙扶起她,引著到一旁請她坐下,周桃不敢,見梁淑媛坐到另一側笑盈盈對自己說:“自家人不要客氣”,才淺淺地坐了。


    抬眸望,小公主喝完了奶正抓雞蛋餅吃,看奶娘一條條撕等不及,揮著小手就要抓過來咬,她的臉還沒有餅子大,大大的一張餅掛在嘴上,可愛得叫人忍不住發笑。


    嗣音也嗔道:“一點規矩也沒有,就是在帝後麵前也這樣吃東西,叫嬸嬸看笑話了。”


    聽梁淑媛跟著公主的輩分喚自己,這是極親昵的人才會有的稱唿,她心裏一暖,也輕鬆了幾分笑道:“小娃娃吃飯香才好養活呢。”


    “她也就早上吃得好些,不愛吃正經的飯菜,隻對這些點心感興趣。”嗣音笑著說罷,吩咐奶娘她們,“帶她去樓上吃吧。”


    眾人應著,一番動靜後,屋子裏就剩下嗣音和周桃,穀雨奉了茶也退了出去,此刻悠悠的茶香漸漸蓋過方才牛奶的香甜,叫人的心也跟著靜了。周桃腦中一片空白,正漫無目的地空想著,嗣音突然開口,叫她驚了一驚。


    嗣音忙道:“嚇著你了?”


    周桃擺手解釋:“沒有,沒有,是我方才出神了。”


    嗣音細細地端詳她,須臾說:“那會子在王府救下你,在屋裏你同我說話時很放得開,怎麽之後幾次見你,反越發拘束了?那日隨賢王妃來,你就靜靜的一句話也不說,也因在她麵前,我反不能問你。”


    周桃澀澀地一笑,又垂下了頭。


    “如果是因為孩子的事,大可不必這麽難過,你還年輕呢。”嗣音道,“皇後她們都沒見過那會兒的你,或許沒什麽感覺,我這裏隻記著你挨打那日的硬氣,可是此刻看著,完全又是另一個人。桃兒,你怎麽了?”


    “我……”周桃欲言又止,還是沒說話。


    嗣音搖搖頭,隻能先說自己找她的目的,帶了幾分請求的口吻道:“本來該我出宮去見你,可是我身子重不方便走動,所以才特特請你進宮來。桃兒,我這裏有件事想拜托你,便說是請求也不為過。”


    周桃倏地站起來,略有慌張地說:“娘娘不要這樣講,我會折福的,您有事盡管吩咐。王爺他知道了,也一定會想我為您做好的。”


    這後半句話,嗣音聽著不對味,未及細想先叫她坐下,隻說道:“你先聽我說,如不願意,我絕不勉強。”


    “娘娘說吧。”周桃定了定神,很認真地看著嗣音。


    “你知道,王爺休妻一事從去年拖到現在都快一年了,皇上並非有心為難弟弟,隻是對宗室一直沒有很好的交代。如今皇上隻有一個要求,就是休妻可以,但王府不能沒有女主人,所以要給你一個名分,讓你成為定康親王府的正室,換言之就是欽封的王妃。”


    “娘娘。”周桃驚唿,又激動地站了起來,緊張地看著嗣音說,“怎麽可以呢?我隻是一個民女,怎麽能做王妃。”


    嗣音淺笑,耐心道:“你不要去管身份,皇上都這麽打算了,誰還敢計較呢?隻問你願意不願意。”


    “我……我不明白,什麽叫我願意不願意?”周桃有些發懵。


    “因為王爺他不肯,所以如果你願意,我希望你能去勸他接受這樣的安排。隻要他點頭,什麽都好辦了。”嗣音笑意融融地看著周桃,眸子裏的神情卻仿佛寫滿了“不容迴絕”。


    嗣音之於周桃,是有救命之恩的,那日若等到晏珅迴來,隻怕周桃未必挨得住毒打。而這份恩情,可以說至今還是欠著的。誠然嗣音沒有打算利用這份人情來讓周桃點頭,隻是事到如今,她否定別人也未必能信。


    “娘娘覺得我這樣,可以做王妃嗎?我什麽都不會做,皇室裏的人也都不認得,不知道哪家府裏今日誰過生辰,不知道哪個府上辦喜事該送什麽禮,不知道官員送來的禮物要收還是迴絕,看到年老的嬤嬤對我行禮就渾身不自在,也不好意思指使小丫頭去做一些事。”周桃越說越哽咽,已是熱淚盈眶,“娘娘問我怎麽變了一個人,我自己也覺得好奇怪,可是在京城裏我就是無所適從,就是不曉得手該往哪兒放不曉得何時該笑何時該點頭。”


    “桃兒……”


    “賢王府新娶的世子妃,與我年齡相仿,可是她處處都做得好,賢王妃不知有多喜歡這個兒媳婦,但是反觀我呢,什麽都不會。”


    “沒有人生來就會的,夏菡她出生官宦,即便缺少母親撫養,一些世家府邸裏的禮教規矩還是自小學著的。而你不同,或許那樣說有些過分,可是你不該拿自己和夏菡比,也不該拿自己和任何一個人比。不是你不配與她們相比較,而是根本沒得比,你們是不一樣的人。而你不是說,什麽都聽王爺的嗎,那這些事他嫌棄過你嗎?如果沒有,你又為什麽難過呢?王爺娶你的時候你就是周桃,這一點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吧。”


    嗣音也不曉得自己哪裏來那麽多的話,甚至有些話太過直白未免傷人,可是她覺得不說出來,那麽她想要辦到的事也不會有結果。


    “唯一有資格對你不會做的事表示不滿的人都不曾有半句微詞,桃兒你告訴我,你為什麽反要被自己束縛?其實皇後和我們都曉得,你在賢王府一點也不快樂,但我們不能問你也不能提,因為賢王妃會難做。桃兒,不懂可以學,但是否願意學就在於你了。”


    怔怔地看著嗣音,那一瞬間周桃竟恍惚了,因為梁淑媛說了和晏珅一樣的話,晏珅曾說“我認得你時就知道你和我打小接觸的女人不一樣,若現在嫌棄你,當時又怎麽會要娶你?”


    她心裏滴下一滴淚:所以他心裏深愛的那個人,是你啊。


    “桃兒,我是不是太過分了?”嗣音見她發愣,心裏又不忍了,“可我……真心希望你能好。”


    隆政四年八月十三,帝下旨恩允定康親王晏珅以“七出”之罪休正室王妃朱氏、側妃何氏、戴氏、閔氏、趙氏。此道聖旨一下,滿朝嘩然,僵持了許久的宗人府被皇帝死死地將了一軍,他們很明白,皇帝未下旨前,他們遞折子糾纏皇帝不會生氣,可他一旦決定了,再諫言求收迴成命,無疑是要觸怒帝王。而他們一直以為皇帝最終會偏向宗室的意見,沒想到他竟然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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