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沒有吃飯,這樣痛飲很快就會醉的。”


    “醉了不是更好。”


    “晏珅……”


    “嗯?”


    “今夜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可我……更想讓你帶我看看北國的風光,你知道,我從來也沒有離開過宮殿。”晏珅說著,放下了酒杯。


    宮麗澤的眼角有淚光閃過,但她還是那樣嫵媚地笑起來,轉身去一邊取來一件雪一樣白皙的大氅衣,“穿上這個,我帶你出去。”


    “這件衣服沒什麽特別的。”晏珅接過來,看了看也不過是尋常的皮草。


    宮麗澤咯咯笑起來,“自然不能叫你們看出來是什麽東西,不然我們北國又怎麽能在大國之中生存下來。”


    晏珅已將這輕軟的衣裳披上身,微笑一言:“我們走吧。”


    宮麗澤欣然,她大方地上來挽住晏珅的胳膊,她不知道其實她的笑容和天朝此刻吹遍大江南北的春風一樣美麗,“晏珅,謝謝你給我的人生留下一段美好的迴憶。”


    三月中的時候,安居在賢王府的周桃終於得到丈夫已經在返迴天朝路上的消息,她在人前是喜悅的,在人後則偷偷掉了眼淚,她幾乎思念成疾,卻又什麽也做不了,這一段日子的煎熬,委實度日如年。


    她想了很多很多的事,也終於明白哥哥當初萬般勸自己不要嫁給晏珅的原因,可是怎麽辦呢,她就是這樣愛著她的大將軍,她就是這樣依賴著她。她以為自己隻要默默守在晏珅的身邊,做他最乖最聽話的妻子便可,可事實上,他畢竟是王爺,是先帝鍾愛的皇子,是當今嫡親的弟弟,他不可能一輩子鎮守東北,他的天地之廣闊,是周桃窮盡一生也無法想象的。她或許可以跟著晏珅走南闖北,可是在這途中,除了受他的保護外,她自己卻什麽也不能為晏珅做,而事實上她所能做的那些事,任何一個女人都行。


    在定康親王府的時候,因為那裏人少簡單,她沒有什麽異樣的感覺,可在這賢王府,有七王爺的妻妾,有成群的孩子,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她無法習慣的。她才真正發現,自己與這個世界是那樣格格不入。


    晏珅教過她很多詩書,她以為自己學了很多,可到了這裏才發現,十歲的孩子懂得都比她多。七王爺的王妃自不必說,他的那些側妃們又哪個不是出身名門,就連那些侍妾們也都略通詩文音律,在她們的麵前,她周桃就真真像一個小丫頭。現在迴望當初才道親王府被誤認的事,就沒什麽可奇怪的了。


    她情緒的反常,連葉容敏都不能理解,按說知道丈夫迴來周桃應該高興,可這孩子看著越發地憂鬱了,連府裏的側妃都對她說:“桃兒這孩子自打來了,我沒見她笑過幾迴。”


    葉容敏也說:“可不是麽,所以皇後那裏想召她進宮見見我都推辭了,就怕她更加地不自在,也不曉得她怎麽想的,看著倒和那會兒被朱氏打得半死時傳說的品格不一樣了。”


    這一日是三月十九,皇帝要去郊外檢閱羽林軍新收編的隊伍,一早便從宮裏出發,眾大臣的早朝也移去那一處,因各項演練耗時持久,所以皇帝會在郊外住一夜,於翌日晚上才迴城。不過此次皇帝隨行卻沒有帶梁淑媛,帶得則是那個每年都在秋狩上光芒四射的宋修容。


    對於此事,彥琛也罷嗣音也罷,甚至是容瀾都不覺得有什麽可奇怪的,可長春宮裏的女孩子們卻不那麽想。


    “還以為梁淑媛是盛寵到讓皇上離不開的,沒想到皇上今次出行卻帶了宋修容。”三兩個秀女坐在院子裏一起閑聊,一個說道,“鹹福宮就在咱們後頭,我瞧見過幾迴宋修容,果然是英姿颯爽的人呢。”


    一個則說:“說起梁淑媛,竟是神秘的,咱們連貴妃、賢妃都見過好幾迴了,卻從來沒見過這位梁淑媛,據說她平日裏就在符望閣裏照顧小公主,很少出來走動。”


    “那日在大殿上我偷偷瞧過一眼,真真是美人呢。”


    此時忽而走過幾個人,她們瞧見正是秀女孫夏菡和梁如雨帶著宮女從外頭迴來。因為這孫秀女和馮秀女鬧僵,眾人為了避忌貴妃,都站在了馮秀女那裏,這孫夏菡便形單影隻處處都一個人,但是這幾天那個默默的梁秀女卻忽而和她好上了,兩人做什麽都在一塊兒,偶爾也會笑作一團很高興的模樣。


    眾人等她們走過去了,才竊竊私語說:“那個梁如雨是梁淑媛的堂妹呢,可是進宮那麽久了,梁淑媛那裏就好像沒她這個人似的。”


    “據說梁淑媛是容不得別人討皇上喜歡的,又怎麽能容得自家妹子。”


    “可到底自家妹子可靠些……”


    “你們說什麽呢?”忽而一個秀女帶著宮女過來,她生得明豔動人唇紅齒白,確實是出挑的模樣,眾人起身喚了聲“馮姐姐”。


    那馮秀女眼尖,瞧見孫夏菡過去,嚷聲道:“孫姐姐,你答應賠我的簪子呢?”


    孫氏和梁如雨聞言轉身來,馮秀女更道:“孫姐姐不是要賴賬吧,你可是答應賠那支被你摔壞的簪子的。”


    “我要給你銀子你又不拿,我們在宮裏出不去,你教我去哪裏買來還給你。”孫夏菡過來幾步,正色道,“你這樣分明就是為難人。”


    “孫姐姐好奇怪,你摔斷我簪子的時候可想過是為難我?你若不賠,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馮秀女趾高氣昂,眸子裏盡是大家小姐嬌縱的味道。


    “隨便你,反正我仁至義盡了,是你不肯收銀子。”孫氏懶得理會她,轉身就要走。


    馮秀女忽而冷笑,“言而無信的家夥,真真是有人生沒人養的賤婢。”


    “你說什麽?”孫夏菡被戳到痛處,也不知是怎麽傳出去的,長春宮裏的人都曉得她的生母生養她的時候就撒手人寰,她是跟著爹爹長大的,而爹爹因怕繼母欺負弱女,硬是半輩子不續弦,平日雖有姑母偶爾來照顧,但她到底缺乏母親的教養。


    “姐姐別理她,她是要激你鬧出事情來,好讓貴妃娘娘攆你出去。”梁如雨急急地拉出了已經火冒三丈的孫夏菡,可是夏菡哪裏還聽得進去,幾步就衝上來勒住了馮氏,一巴掌扇過去罵道:“我讓你再說!”


    眾人上來拉拉扯扯,一時鬧作一團,那馮氏吃了虧便嚷嚷:“愣著做什麽?還不去稟告貴妃娘娘。”


    “住手!”忽而一聲太監的高唿,眾人一愣,卻見宮門口站了一位纖柔的麗人,她平淡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繼而微微蹙眉,語調卻緩而不急,隻是問:“你們又鬧什麽呢?”


    來者,正是隨貴妃而居的武婕妤。眾人忙鬆開了,紛紛過來叩首行禮。


    舒寧已非頭一次來長春宮,隻是每迴來每迴瞧見這些女孩子,她的思緒都會有那麽一瞬的凝滯,凝滯的一瞬裏仿佛也迴到了鍾粹宮裏,迴到了當年的自己。可一切,隻是思緒而已。


    “因為你們總是吵鬧,貴妃娘娘那裏很不高興,娘娘脾氣不好,你們怎麽就不能學乖呢?”武舒寧緩緩道,一邊要她們起身,一邊又看著孫夏菡說:“娘娘罰了你那麽多迴,又說好了再出事就趕你出宮,你這是一心想要離了這裏嗎?”


    “奴婢不敢。“孫夏菡垂首。


    “武婕妤,才剛的事怪不得孫姐姐,是馮秀女先出口傷人的。”此時梁如雨突然站了出來,對武舒寧道,“武婕妤您錯怪孫姐姐了。”


    長春宮裏的事,舒寧大多都曉得一些,也知道如今梁、孫二人關係和睦,是最要好的一對,此刻見兩人並肩站著,舒寧好像又看到了從前的自己和姐姐。


    但她隻是淡淡一笑,什麽也沒有說,帶來的小太監傳了貴妃的話,說三日後若天晴就會在禦花園擺宴賞花,屆時要秀女們一同參加,可以穿各自的私服,隻要妥帖即可。


    眾秀女聽聞很是歡喜,但因在舒寧麵前而不敢表露,舒寧正要走時,李子怡突然到來,賢妃一派溫和可親的模樣,誇舒寧說:“妹妹如今越發能幹,貴妃娘娘那裏都離不開你了。”


    舒寧默默,她與李子怡並無往來,也因從前的事心中不喜歡她。此刻李子怡卻是帶了點心來給秀女們品嚐,舒寧借口有事先離了去,路上小滿也對她說:“賢妃娘娘對這一批秀女殷勤得很,也不曉得她為了什麽。”


    “和我們沒什麽幹係,做好本分就是了。”舒寧道,迴了景陽宮後將這些事告訴了年筱苒,年氏對李子怡的行為也不予理睬,隻是皺眉說孫夏菡,“那孩子就是個愣頭青,一點眼色也不會看,莽撞得跟什麽似的。”


    “臣妾看她挺好,是個實在的人。”舒寧道,一邊手裏和泓暄玩魯班鎖,一邊扭頭對年筱苒說,“可我不喜歡那個梁如雨。”


    “你是說梁淑媛的堂妹?”


    “是,那****來景陽宮,就覺得她過分謹慎,看著太做作。”舒寧道,“她倒是很會在要緊的時刻表現自己。”


    年筱苒哼笑說:“我也是好奇,想看看梁家的女人是不是個個都那麽了不得,如今瞧著,也不是人人都能成淑太妃或者梁淑媛,這個梁如雨是個聰明的人,但是太過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又問:“對了,你有沒有跟梁淑媛解釋為什麽沒把她堂妹剔除的緣故?該告訴她是我的意思。”


    舒寧搖頭,隻笑道:“近來太忙,都沒功夫去符望閣。”


    “去符望閣看小妹妹。”一邊的泓暄聽見“符望閣”三個字,便惦記他的初齡妹妹。


    舒寧逗她,“妹妹叫什麽名兒?”


    “初齡,小妹妹叫初齡。”泓暄又蹦又跳,拉著舒寧的手就要往外頭去,一旁年筱苒幹咳一聲,機靈的小家夥旋即就撲入母親懷裏去癡纏,很是有眼色。


    兩個大人不免發笑,又逗了他幾句,年氏便讓舒寧抱著兒子去符望閣坐坐,臨行前還不忘囑咐:“記得告訴她緣故,我不想你們有誤會。”


    舒寧隻是一笑,便帶著泓暄離去。


    梨樂那裏拿了尺頭來給主子量身段,瞧著舒寧離去,不由得說:“如今看婕妤主子的模樣,越發不敢想象她從前在承乾宮的樣子,可惜梁淑媛對她還是淡淡的,好似總解不開那個結。”


    年筱苒卻道:“誰都有痰迷心竅的時候,就看能不能緩過來,我那會子也不比她強多少。符望閣那位不是心胸狹窄的人,她如今盛寵的時候,誰和她要好誰就能沾光,可隨之也有數不盡的麻煩,我想她那裏也是不希望自己給別人帶去傷害。她們如今這樣,也不是什麽壞事。”


    這樣說著的時候,舒寧已帶著泓暄到了符望閣,嗣音那裏正閑著,見泓暄來了便帶他和初齡玩了一會兒,不久兩個孩子都困了,便叫奶娘哄了去睡。


    穀雨奉了茶水來,接過嗣音一個眼神後帶著丫頭們都下去,更拉著小滿去描繡花的樣子,主子那裏跟前就隻有武婕妤了。


    這一次是嗣音先開口,問及為何梁如雨沒有被剔除的緣故,舒寧也不訝異,據實告知後,反是嗣音沉默了。


    舒寧又道:“說句不怕娘娘生氣的話,那孩子臣妾瞧著不大好,人品脾性和您差得太遠。”


    “原來是這樣,娘娘果然隨性。”嗣音也不想去辨別真偽,又靜了半晌道,“說眼緣這種事,大多有些牽強,不過那****瞧見她也是不喜歡。何況梁嗣音是梁嗣音,梁如雨是梁如雨,她又為什麽非要像我。”


    “娘娘見過她了?”


    “就是貴妃召見她的那天,我在去坤寧宮的路上瞧見的。”嗣音迴想那孩子的模樣,說道,“大概本來就在心裏抵觸,所以就喜歡不起來,竟覺得是自己心胸狹窄。”


    舒寧笑道:“心胸狹窄的人又豈會說這句話。”


    二人對視而笑,有各自的意味。之後也不過下一盤棋,泓暄醒了後舒寧便帶著孩子走了,嗣音立在簷下目送她,竟是開始期待她能夠再來。


    穀雨那裏湊過來問:“主子問婕妤那件事了嗎?”


    嗣音長舒一口氣,“沒問,本來也不是什麽要緊的。”她不想提,隻是一句話帶過。


    又聽穀雨說:“賞花宴那天秀女們都去,奴婢要好好瞧瞧。”她顯得很興奮,嗣音卻在哪裏想,如果彥琛今次真的一個秀女都不留下,會不會太過分,但是怎麽聽彥琛的口吻,這件事好像都算定下了。


    而她又那樣了解彥琛,他定下的事,又怎麽會在乎朝臣的眼光,想到這裏不禁覺得,其實那兄弟倆真的很像。


    轉眼三日後,果然是天清氣朗的日子,禦花園裏百花齊放,再有鶯鶯燕燕一群女人,更是風姿無限,隻是今日可惜,皇帝那裏突然有政務要處理不能來,妃嬪女眷們尚可,那一班精心打扮了的秀女們可就遺憾得很了。


    皇後的身子益發重,卻也想出來走動,故而年筱苒給她安排了帳子,即便在裏頭歪著外麵也瞧不清楚,而聽戲聽曲卻不耽誤。淑慎不喜歡人多,便鑽進來賴在身邊不肯走,容瀾忍不住嗔她:“我這裏也見不到花,你自到外頭熱鬧去,膩著我作甚?”


    淑慎答:“我也不愛花兒的,要看那些做什麽。”


    “哪有女孩子不愛花的,怎麽古怪你怎麽來,梁淑媛真真把你寵壞了。”容瀾不過玩笑,哪裏會當真,淑慎卻猴上來膩著問:“母後迴頭生下個弟弟妹妹的,會不會不疼我了?”


    容瀾忙道:“不疼不疼,把你嫁得遠遠的去,我眼不見心不煩。”


    淑慎明知皇後逗自己,卻樂得叫她高興,便膩著不依不饒地撒嬌,連絡梅都說:“公主快饒了娘娘,娘娘禁不住您折騰。”


    此時葉容敏打了簾子進來,見淑慎纏著容瀾撒嬌,心裏也疼她,拉到身邊摟著問幾句,便說雲葭在外頭,叫她過去帶了妹妹玩。淑慎知道她們要說話,機靈地退走了。


    容瀾便問:“怎麽來得遲?還以為你今日不進宮了。”


    “本該早就到的,想著去問問那周桃要不要一起來湊熱鬧,誰曉得去了竟發現那孩子發起高燒了,也不知道是幾時得的風寒,就這麽突然病了,趕緊找大夫開方子,忙了半日這才過來。”葉容敏道,“原先瞧您身子重精神不好,如今倒是那孩子還不如您了,實在是很奇怪,十四弟轉眼就迴來了,她卻越不如從前了。”


    “也是個性子古怪的孩子,你隻管照顧著,其他的事等十四弟迴來叫他自己收拾去。”容瀾那裏歪了半日,便想起來走走,葉氏扶著她兩人到了帳子前,容瀾指著外頭席末一群年輕女孩子說,“今屆的秀女也都不錯,隻是皇上怕是沒心思留了,我瞧著一些好的,不如指給宗室裏,不然迴頭全都散了去,算什麽事呢。”


    葉容敏忙道:“可巧了,正是來問娘娘討個兒媳婦。”


    容瀾一想,笑道:“也是,你家泓昕也有十八歲了。”


    “雖說早了些,可那孩子性子野,我想叫他早些成家也好收收性子,晏璘那裏我還沒說,怕他不答應。心想若從娘娘您這裏提出來,不怕他拒絕。”葉容敏也是算計了丈夫,不由得掩口笑了,“娘娘可千萬別說是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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