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實際上也是劉琨的府邸,前殿議事,後園居住,看樣子並不比周遭民居恢宏多少,大約隻是從前某一位富貴人家的宅院,舉家外逃避難後,被劉琨用收作府邸,但府內侍從婢女穿梭,人流如織,也算得上繁華。


    穀仲溪被安頓在後院廂房,慕容卿半步不離,甚至劉琨著人來請慕容卿往堂上一敘都被拒絕,無奈下劉琨隻得差人將二人的餐食送至廂房。


    有魚有獸,菜肴精致,醇厚湯品,引人垂涎。慕容卿淺嚐了口,整個人一激靈,隻是這次送餐食的人,卻不大喜歡。


    是那位舉止陰柔的公子哥兒,帶著兩名女侍,甫一進門便四下指點,大唿小叫,明麵上看起來是安排女侍放好餐食,打理屋子,實際上卻滿是宣誓主權的味道,處處透露著在這刺史府,自己算是主人,慕容卿和穀仲溪不過隻是外來的。


    終究忍無可忍,慕容卿起身道:“這位大人,可否小些聲?秦公子身體虛弱,難得休息,讓他多睡會吧!”


    公子哥兒鄙夷地掃了眼慕容卿,朗聲道:“實不相瞞,慕容公主待在此廂房內,有些不妥。”


    慕容卿皺了皺眉:“大人有何賜教?”


    “我乃徐潤,刺史府主簿,刺史大人方才吩咐,慕容公主遠道辛苦,特意撥崇華苑與公主居住,已著人備了沐浴物什,請公主移步。”


    慕容卿心中一怔,自然知曉壺關太守龐淳提及過,要小心此人,哪知這徐潤似乎是劉琨心腹,這樣一來,怕是連軍機圖的事都得避著些。而眼下劉琨顯然把自己當做貴客一般接待,或多或少也是看父親的麵子,如此,自己倒不好發作了。


    “多謝徐大人,隻是秦公子尚未蘇醒,我不大安心。待秦公子蘇醒,我再迴屋吧。”


    徐潤一聲蔑笑:“那就隨公主殿下的便吧。”返身走開之際,又歎道:“少年芳華何以自甘蒙塵,可惜,可惜。”


    慕容卿聞言愕然,呆了半晌才意識到徐潤似乎是看不起自己的江湖穿著,滿麵塵灰,而又說已備了沐浴物什,很難說這不是劉琨的意思。


    難道女子在他們的眼中就應該深居閨房,整日醉心於粉黛嗎?


    慕容卿頓時覺得心情蠻糟的。瞥了眼熟睡的穀仲溪,不禁心中泛起了嘀咕,當年上巳一見,分明心有靈犀,隻是那時自己衣著錦繡,薄施紅妝。如今再見,卻一直不冷不熱,若說是青小娘子的緣故,可男人素來有妻有妾,大好年華,也不至於再不續弦,會不會真的是自己行走江湖,一件黑衣一身塵灰,讓他沒有那麽喜歡了?


    念及此處,慕容卿輕咬朱唇,深深看著穀仲溪的麵容,見其唿吸均勻,知是許久未休息,當真累了,便輕手輕腳走至門邊,喚了名女侍道:“帶我去崇華苑,若秦公子醒來,立即喚我。”


    女侍恭敬道:“那奴婢著人將殿下的餐食也送至崇華苑。”


    慕容卿隻點點頭,迴身瞥了眼穀仲溪,快步離去。


    然而慕容卿不知,躺在榻上的穀仲溪正處最緊要關頭,不僅周遭的對話與變化已經全部感覺不到,甚至自己的身體都已無法控製,唯有神識紛亂激蕩,十餘載畫麵盡數閃過,從拓跋普速根,劉琨,慕容卿,再到烈吟冬,孫小玉,而後自然是青竹,葛洪,龐薇,諸葛稷。好似相隔天涯海角卻能轉眼便至一般,在一片迷蒙的光影中竟迴到心心念念的五色湖,看見山巔聳立的祭廟,焚香祭拜的野老,山下小村裏緩緩升起的白煙。


    是爹爹與兄長正在打鐵。


    離家快兩年了,娘親還是那般慈祥,妹妹已出落水靈,家裏並未因自己的離開而有多大變化,五色湖還是那般晶瑩剔透。


    穀仲溪完全分不清看到的是過去還是現在,隻是覺得很平和,許久沒有這樣的感覺,待腳下有了知覺,身體已然漫步出了小村,立在參天竹林之中,隻覺得周身輕盈無比,一時興起,想取竹為笛,吹它一段山野之音,奈何摸遍全身,不見一把銳器。


    正當懊惱時,一陣大笑自林中傳出,一人道:“擅鑄劍者無劍,豈不是貽笑大方。”


    穀仲溪同樣大笑,迴問道:“擅鑄劍者為何偏要有劍?”


    林中人問道:“若你手中無劍,又怎能做自己想做之事?”


    穀仲溪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之事為何,又是否當真需要執劍,倘若我隻想落腳一處山野小村,閑來無事種種地,又何須用劍?”


    林中人嗟歎而笑:“少年郎說的好,不如入林一敘!”


    “好!”


    穀仲溪循聲而入,竹林如重幕般間次敞開,遠見一小潭晶瑩剔透,草廬掩映,穀仲溪心中暗驚,竟不記得五色湖旁的山下有這樣一處隱世之所,再向前去,待草廬整個呈現在眼前,卻如腳下生了根般定在原地,目瞪口呆。


    這草廬,和寒鳴嶺下自己的湖畔草廬一模一樣!


    “少年郎為何站著發愣?院中已備薄酒,不妨一起嚐嚐?”


    穀仲溪定了定心神,緩步行去,推開院門,見一小幾立於一叢白色百合花旁,遍地皆是滿天星,數張竹凳嵌於其中,一青衣男子正逍遙淺飲。待見男子麵容,穀仲溪又是一愣,而後瞬間釋然。


    此人分明就是去年的自己,額間不見風霜,意氣風發。


    “原來如此!”穀仲溪撩袍而座,笑道:“我該如何稱唿閣下?”


    青衣男子道:“這得看你認為自己是姓穀,還是姓秦。”言語間取一陶碗,斟一碗酒,遞給穀仲溪。


    “我已許久不飲酒了。”穀仲溪擺手推辭。


    青衣男子哈哈一笑:“但飲無妨,此間你醉不得!”


    穀仲溪微微一笑,也便取酒淺飲,這一口,卻滿是吳縣的味道,不禁皺眉道:“所以此間,究竟是何處?”


    青衣男子道:“此間是無處,這個你不用在意,倒是方才的問題尚未迴答,你認為自己是姓穀,還是姓秦?”


    穀仲溪淡淡道:“自然是姓穀,秦溪本為化名,難道不是麽?”


    青衣男子道:“那麽我便姓秦了。”


    穀仲溪有些訝異:“所以說你不是我?”


    青衣男子淺飲一口:“我為何會是你?”


    穀仲溪微微皺眉,又道:“姓穀姓秦不是一樣麽?我便是我,名字不過是個稱謂而已。”


    “當真?”青衣男子哈哈一笑,轉身對屋內喚道:“小君,有勞再將些酒來!”


    “來啦!”


    一聲清脆的迴應,穀仲溪整個心頭不禁緊緊揪了起來,竹門輕啟,一紫衣女子笑意吟吟提著一壇酒,端著一小碟下酒菜,款款走來。


    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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