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巷陌,白牆烏瓦。


    四輪輿車穩穩停在耕讀牌匾下方,顧平滿麵紅光地與諸人道別。


    顧平不傻。


    諸葛稷今日清辯之名已成,不會再有人妄議龐小娘子,而作為外來的寒門,必然需要依附本地士族,方能逐漸崛起。


    現如今顧家與諸葛家明麵上十分親密,何不做個順水人情,一來二去,未來這腹有天道的諸葛稷說不定會是顧家朝中強援。


    更何況諸葛稷身邊還有一位在江湖中身份超然的钜子。


    顧平頭頂的烏雲徹底消泯了,此刻隻想著盡快迴家,聽一聽叔父的教誨。


    初夏夜,稍有暑氣。


    龐薇已去陪祖奶奶了,兩位少年在院中閑坐著,看滿天繁星。


    “給你看個東西。”


    秦溪手掌微微抬起,手心向上,置於諸葛稷前。


    諸葛稷盯著著手掌,半晌,噗嗤一笑。


    “看什麽呀?你手中空空如也啊。”


    秦溪微微一笑,揮手對著院落推掌。


    似平地而起的風,樹梢未動,可院中些許樹葉已飛快盤旋起來,草尖低伏,愈演愈烈,不多時,院落中央竟形成一股小小的龍卷,樹葉,塵土,碎枝凝聚在一起飛旋,上升,愈發劇烈,隱隱有裂天摧山之感,直到,秦溪將手收迴。


    那聚攏的枝葉瞬間崩散,一陣強烈的氣流自院中央向四下流竄,諸葛稷幾乎被吹的睜不開眼,來去皆在一瞬間,很快風止葉落,暑氣漸起,一切又迴歸寧靜。


    諸葛稷臉上寫滿了震驚,瞪著秦溪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


    “逍遙遊真法第五層境界,禦風。”秦溪滿是激動:“今天聽你的清辯,突然感覺有所悟,就……突破了。”


    “……哈哈哈!”諸葛稷愣了半晌,突然捧著肚子大笑起來:“真的假的,我就說了那幾句就能把你直接說通一個層次?這道家的真法也太便宜了吧!”


    諸葛稷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秦溪想想覺得也是蠻好笑,似白撿了一層,又抑或本就是佛圖澄囑咐釋道心有意安排,但不論怎麽說,真正悟透了《逍遙遊》的,是諸葛稷。


    “稷哥,我想……將逍遙遊真法,教給你。”


    諸葛稷的笑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著秦溪。


    “說啥呢,你糊塗了吧,那可是真法!世上唯二!世間無敵!”


    “那又如何,我的朋友,不也就你一個。”


    “這不一樣,朋友是朋友,真法是你安生立命的本錢,怎麽能隨隨便便就告訴別人!”


    “其實也不隨便,我覺得,你真的很適合修煉逍遙遊真法,以你對《逍遙遊》的領悟程度……”


    “別,打住。”諸葛稷笑著擺擺手:“我算知道了,你呀,真不把寶貝當寶貝。這麽說吧,即便我可能能讀懂悟透《逍遙遊》中蘊含的道,我卻不一定會選擇以身證道。”


    “這……是何意?”秦溪有些不解。


    “直白的說,就是書是讀懂了,拿來跟那群人吵架可以,但這書裏的道理,不是我想要的。”


    諸葛稷抬頭仰望夜空,喃喃道:“修莊子之道又如何?那隻是自我精神的升華,如何能救得了水生火熱中的萬民?我,不修天道,不修我道。我修的是,王道!”


    秦溪默然無語,雖然早已知曉,但再一次懂得在諸葛稷與自己身上,對天下黎民態度的差異是有多大。


    佛圖澄曾問自己想要什麽,想做什麽,答不上來。


    可這個問題如果去問諸葛稷,那答案永遠是唯一的,肯定的,堅決的。


    秦溪釋然了,也不再堅持。


    “好吧,你可不要後悔哦!”


    “後悔什麽!”諸葛稷笑道:“你會就行了,跟在你邊上,我還用得著武學嗎?”


    接著又狡黠地眨眨眼:“要不我們晚上再來論一論《逍遙遊》,說不定明早你就悟了六層了!”


    秦溪麵色一僵:“可別了,聽了一上午清談,感覺腦袋已然不是自己的了。”


    “哈哈哈!”


    清談雅會的餘熱在漸漸發酵,至少在玄學的層麵,諸葛稷已經一躍躋身於吳郡士子名流,雖會上有所針鋒相對,但不至於引起隔夜仇,畢竟諸葛稷即便是個玄學大家,也隻是個外來寒門,於吳郡士族而言,根本不在一個層麵上。


    在種種內生原因的作用下,各家士子多有相邀,顧平自然將這耕讀之宅當做自家後院,朱家和張家也常邀請諸葛稷同遊吳郡的秀美山水,唱詩吟誦,唯獨陸家無半點動靜。


    大多士子的聚會,諸葛稷都是帶著秦溪一起去的,但秦溪一不擅論道,二不會說那許多場麵話,有時難免也覺得無聊,後來諸葛稷參加這類的活動,秦溪常常找個由頭自己出去溜達去了。


    吳縣水係豐沛,秦溪常獨自沿著水係行走。


    現下秦溪有個钜子的身份,孟祝也見識過秦溪的武功,自然不會再想跟著保護。而秦溪沿水而行,實則是為了尋找優質的鐵礦砂。


    秦溪從未忘記慕容卿的誓言,除此之外,便是劉奶奶將章武之劍贈予顧榮時說過的,年輕人當有自己的功勳。諸葛稷確實需要一柄好劍,雖然從未有人與秦溪提過此事。


    秦溪記得在臨沅見過那些流寇的武器,環首長刀,單麵開刃,脊更厚,更易砍殺。自先秦至今,數百年文明發展變遷,刀似乎似乎已代替劍成為常用的製式兵器,但劍更多是身份的象征,或意為統帥,或意為君子。


    諸葛稷在一眾家世顯赫的士子中行走,服飾有龐薇照料著,但正缺少了一把像樣的配劍。秦溪自然攬為己事。


    要做配劍,短劍定然不合適,隨身攜帶的折星太短了,無法給諸葛稷,當然諸葛稷也不一定會要。要做,還是得做一柄至少類似慕容卿的劍那樣的長劍,秦溪雖有構思,可苦於沒有材料和工具,但鑄劍之事本也急不來,漫步水濱,權且當散心了。


    夏日午後,蟬鳴聲聲,長空流雲,碧水清岸。


    秦溪行的有些無聊,在城外一茶攤坐了一會兒,人流來來往往,多是些做活的百姓,倒是有一桌四人與旁人不同,均是男子,頭戴鬥笠,最老者頭發胡子花白,穿一件墨綠道袍,腰懸一柄黑鞘長劍,另一中年男子粗衫短褂,皮膚黝黑,肌肉結實,沒有武器,再兩名青年男子,一人輕袍長衫,手邊放著一具布裹長物,看樣子像張古琴,一人束身薄甲,麵容冷酷,身背一口大刀。


    這四人顯然是江湖人士,似在等什麽人,也不多說話,隻靜靜喝著茶水。秦溪隻對那古琴感興趣,讓秦溪想起五色湖畔山頂祭廟的那座用琴女子雕像。


    不多時,一名身背長劍頭戴鬥笠的道姑自遠處而來,看不清麵容,徑直走向四人,對年老者輕聲道:“查到了。”


    老者瞳孔一縮:“人在何處?”


    “自此向西二十裏,臨近震澤。”


    “好,出發!”


    五人立即起身,急匆匆步行而去。


    秦溪糾結了半晌,最終還是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遠遠跟了上去。


    畢竟這波江湖人中有人使琴,已經超出了秦溪知識範疇的武器,在山頂祭廟,秦溪也僅被琴傷了內腑。


    而且這五個人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總覺得與秦溪常見的爽朗不羈的江湖人士不同,這五個人身上有種陰冷的肅殺感。


    尤其是在說“出發”的時候,秦溪分明感覺到有股殺氣。


    或許,會出人命。


    以秦溪的身法,跟上那五個人非常容易,但擔心被發現,秦溪隻遠遠跟著,約隔了一裏地。


    很快,這五人便到了目的地,秦溪遠遠看去,是一處破落的小道觀,也就百步見方,背靠著浩瀚大湖,四周皆是蘆葦,僅一麵對外,院牆都隻是碎土壘上的,感覺一推便倒,草簷小門輕掩,上麵懸了個木牌,寫了清風觀三字。


    這麽個破落小觀,從外麵看幾乎與荒廢無異,這裏麵能有人?


    五人並未立即進入,而是在百步外草叢裏蹲下,相互交流著什麽。


    秦溪借助風吹蘆葦的聲音多次變換方位緩慢接近,最終大概能聽清這幾人的對話內容。


    “他在裏麵設了個壇,可能在畫符籙,人肯定沒走。”那道姑低聲道。


    “那麽情報沒錯,他把符用完了,沒了符更好殺”那老者道。


    秦溪心底有種不祥的感覺浮起。


    “我和金九先進去探探,他應該是宗師,沒那麽容易擊殺。你們三人準備布陣。”那老者又道。


    那名背刀的男子聞言淡淡地鬆開背上的纏布,取下長刀,其餘幾人微微點頭。


    “好,行動!”


    老者言罷,當先跳出草叢,唰一聲抽出長劍,快步向觀門衝去。金九也拔刀快步跟上,另外三人合圍半圓,赤手空拳的中年大漢在中,那道姑遊離在外,另一側,琴師已席地坐下,古琴在膝。


    秦溪自然是沒看懂名堂,但若諸葛稷在此,一眼便可認出這五人使用的是五行陣法變種,根據每個人的能力類型相生相克,戰鬥力有著巨大提升。


    老者當先衝入觀門,金九緊隨而入,觀內猛然爆發一聲大吼,一陣兵器相碰的聲音,後又砰砰兩響,觀門左右兩側的土牆如飛絮般被炸開,兩道人影跌落在外,失了支撐的草簷觀門晃晃悠悠,轟然倒下。


    一陣濃烈煙塵四起,將觀內情形遮了個嚴嚴實實,跌出來的兩道人影迅速起身,一個箭步退迴另外三人身前,分列中年大漢兩側,五人合圓,陣成。


    揚塵翻騰漸落,一道瘦削的身影在煙塵內漸顯,一老者聲音傳來:“諸位道友遠來,殺意如此濃烈,是要取貧道項上人頭嗎?”


    這聲音聽著十分耳熟。


    果然是明虛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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