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澈被罵的滿臉通紅,自製不住,差點要破口大罵,還好被張澄及時捂住,死死按在座位上。


    堂下瞬間安靜,所有人麵麵相覷,不敢吱聲。


    “咳咳。”忽然一人輕輕清了清嗓子,淡淡道:“諸葛公子所言確有一定道理,在下想問,你所謂的天道,之於生死何如?《逍遙遊》開篇點出北冥與南冥,是以喻從虛無化為有,是以至死地向生,但人都是由生向死,是故鯤鵬之類的神物,自有超脫常人的能力和存在,不能混為一談。天之蒼蒼,其正色耶?你我永遠看不透天空真正的眼色,因為這也是一種虛無的存在,正如莊子所言小年不及大年,所以才有小知不及大知,我以為,人的壽命短暫,無法達到超脫世俗的層次,你可以悟你的天道,但這是在浪費生命。換言之,所謂逍遙,還是得及時行樂,方能自在。”


    諸葛稷凝神看去,原來是陸丘。這陸丘說的同朱逾基本一個道理,但卻換了個生死的角度,刁鑽無比,自己又不能拿原來那套說辭對付他,沉吟片刻道:“朱公子說的是,常人由生到死,複無歸期,自然是已經定論了的。”


    陸丘眉毛一揚,以為諸葛稷這算是投降了,便哈哈一笑,未及開口,諸葛稷卻又出言。


    “但莊子曰列子禦風而行,無風則不濟,故欲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便可暢遊無窮,這是說有限的生命內,天道的終點卻是無限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皆因為他們本無心於此,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有限生命中追尋天道時順天而至,隻知及時行樂,或者說隻知道感受已存在的,顯像的東西,從未努力去駕馭,去真正的感悟天道的玄機,又怎麽能領略大道呢!”


    陸丘未曾料得諸葛稷竟能從此角度批駁,一時語塞,半晌無聲。


    諸葛稷這一番話,場中已有一大半士子完全聽不懂了。


    清談之事,本就急耗腦力,沒有點基礎的話,怕是連議論者的思路都跟不上。


    王悅就已經完全神遊了,才幾個迴合後就完全不知所雲,隻會喃喃道:“諸葛公子好厲害!”


    謝裒卻還能跟得上,兩眼放光,一副醍醐灌頂的樣子:“妙極!妙極!有來有迴,這才是真知灼見!”


    謝裒側頭留意到身邊的秦溪,麵色表情與王悅無異,也是一副完全怔住了的樣子,友好地拍了拍秦溪肩膀:“秦公子還年輕,又是江湖中人,聽不懂這個沒關係。”


    可秦溪哪裏是聽不懂,秦溪已經感覺不到謝裒在拍他了。


    方才諸葛稷這一番話,似乎觸及到心底的一抹感悟。


    列子禦風而行。


    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


    未努力去駕馭,去真正的感悟天道的玄機,又怎麽能領略大道呢!


    若說逍遙遊真法第四層同風便是感知,那第五層禦風的意思,難道是駕馭?


    秦溪一時間似乎入了定,周圍說話聲漸漸變小,仿佛被隔絕在心境之外。而報恩寺庭院內的風卻從無形化為有形,流轉到這殿內,流轉到身邊,一縷一縷,像絲綢。


    秦溪輕輕伸出手,嚐試著觸摸,推動。


    一股由他自己引發的小小的風卷了起來,輕飄飄繞過桌前,一路上帶起了其他的風,最終撞到了分列席之首。


    砰!顧平案上的酒樽應聲而倒,顧平嚇了一大跳。


    秦溪也立即從入定中醒來。指尖還殘留淡淡的風的感覺。


    第一次禦風成功?


    不是吧!


    別人清談,我突破??


    堂下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此時都集中在顧平身上。


    “呃……”


    顧平頭上的烏雲又迴來了。


    “諸葛公子真可謂是聰慧過人啊,對《逍遙遊》的理解也極為深刻!”


    一句話結束。


    顧平感到所有江東士子的目光如刀一般,還插在他後背上。


    “但是……在下還有一問。”顧平定了定神,不管怎麽說,自己隻要完成發問,就算諸葛稷贏了也和自己沒關係了,畢竟被諸葛稷噴的可不止一個人啊。


    “提及《逍遙遊》所論述的大道,我想問,諸葛公子所謂的遵循天道,是有極,還是無極?”


    諸葛稷一愣,本以為顧平會循著自在隨心的路子發問,卻沒想到沒頭沒腦問了這麽一句,仔細一想,卻發現這問題,反而大有深意。


    “所謂有極,如蜩與學鳩的低飛,於它們而言便是極。當然,對於鯤鵬,水之深,天之廣,看似無極,卻也有極,鯤不能離水而行,鵬不能無風而翔,再廣闊,也是有極。”諸葛稷有些陷入自我辨析的狀態,喃喃說道。


    “沒錯。”顧平淡淡一笑:“八百歲是極,八千歲也是極,所以若萬物有極,天道也有極,你領悟天道,卻也如蜩與學鳩一樣,在自己的極中掙紮,又有何意義?歸根結底,飛北海也罷,飛樹梢也罷,悟天道也罷,悟我道也罷,都是一樣的。你,和芸芸眾生,和蜩與學鳩,和一切的一切,都是一樣的,唯有順應天命,自在隨心,方是逍遙正道啊!”


    諸葛稷呆住了,他沒想到原來顧平並非隻是貪戀龐薇的浪蕩公子哥,顧平才學確實在所有吳郡士子之上,這頭號交椅,坐的是穩穩當當。


    諸葛稷有些慌了。


    如何應對?


    有極還是無極?自己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鬢角有微汗滲出。


    旁側,纖纖玉手伸出,輕輕握住。


    “不慌,沒事,你行的。”龐薇淡淡開口,聲音如靜心良藥。


    這隻是對諸葛稷一種單純的信任,單純到無以複加的語氣。


    一個相信諸葛稷穩贏的信念。


    來自雖嚴格冷漠,卻用情真摯的內子的信念!


    諸葛稷一怔,這個詞語在腦海中翻騰。


    信念。


    對了,信念,這,便是答案!


    殿上,江東士子在起哄,顧平在享受獨一份的快樂。釋道心瞥了一眼諸葛稷,淡淡歎了口氣:“還有誰有不同之議?”


    無聲迴答,諸葛稷腦海中在飛速思考。


    “諸葛公子還有反駁?”


    諸葛稷看向釋道心,微微一笑。


    “有!”


    殿內聲音如潮水般退去,所有人都盯著諸葛稷,落針可聞。


    “嗬嗬,顧公子差點把我誆住了。”


    諸葛稷自座位起身,終於走出了那根柱子,走到分列席之間,兩手一攤:“這,就是無極。”


    此言一出,殿上竊竊私語,不明所以,有好事者,多有起哄:“諸葛公子怕是答不上來,耍賴了吧!”


    諸葛稷淡定自若:“不論是蜩與學鳩的極,還是鯤鵬的極,不論是八百歲的極,還是八千歲的極,都是有限的肉體決定的極,可所謂天道,又曾被肉體所限?我年方十三,相信在座之人並未有多少人比我年輕,但思想之深度已不可同日而語。正是所謂參悟的道不同而已。蜩與學鳩不理解大鵬鳥,正如你們不理解我,大鵬鳥不知天外有天,也正是此意。所謂極,都是自己給自己畫的牢籠,生命可以有極,肉體可以有極,但思維,但大道,永遠無極!”


    諸葛稷麵向所有士子,笑容可掬:“這便是參悟天道的信念,你們,懂嗎?”


    全場靜默,沒有一位江東士子臉色好看,也沒有人能夠出聲辯駁。


    半晌,突然有一聲尖利的聲音響起:“我舉報!諸葛稷言辭間有人身攻訐!他違規!違規!”


    是陸丘,還是陸丘。


    陸丘麵目猙獰地盯著諸葛稷,似要將他吃掉一般。比起顧平的城府和思辯能力,陸丘坐這第二把交椅,屬實有點不配。


    諸葛稷淺淺地歎了口氣,對著陸丘深深一揖,又轉向釋道心,微微一笑。


    “阿彌陀佛!”


    佛號響起,釋道心沉言道:“諸葛公子犯規一次,屬首犯,根據規定,予以……警告,不得再犯,否則請離此會。那麽現在,小僧倒數五聲,請問在座還有沒有人要辯駁諸葛公子最終的言論?”


    殿上一片嗡嗡聲驟起。


    “五。”


    許多人交頭接耳,抓耳撓腮。


    “四。”


    “有沒有人,顧公子,朱公子!”陸丘還站著,失聲叫道。


    顧平兀自喝酒,似乎酒撒了之後發現此番雅會的酒真不錯,早知多喝點了。


    朱逾直接入了定,似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三。”


    “你……你們……”陸丘還在叫喚,身後兩隻手努力將他拉下,原是張家兩位公子,實在不忍看陸丘如此出醜了。


    “二。”


    大殿上議論聲漸小,最終又迴複到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盯著謙遜地立在殿中的諸葛稷,目光複雜。


    “一。”


    釋道心微微一笑:“恭喜諸葛公子獲得本次清談雅會的勝利!”


    “多謝大師!”諸葛稷雙手合十,虔心相拜。


    “阿彌陀佛,諸葛公子不用謝我,我反而要替道家,替玄學謝謝諸葛公子。今日之辯,諸葛公子思辨敏捷,深諳道家真諦,足以載入史冊,善哉!善哉!”


    諸葛稷再拜:“大師過譽了,還得感謝諸位公子的全力發問,在下於此會也深有所獲!”


    諸葛稷也不顧一眾士子是否願意,返身攜龐薇便挨個敬酒過來,原本劍拔弩張的清談場麵,瞬間熱絡起來。


    大部分士子還在遷延觀望狀態,但顧平反而大大咧咧與諸葛稷痛飲暢聊,漸漸的大家也放開許多,讚美欽佩之辭慢慢多了起來。


    上首的四位有些尷尬,又不方便衝下去破壞這難得的歡愉場麵,便隻在上首互相勸飲。


    秦溪手上還縈繞著淡淡風的氣息,酒酣間隙,瞥見人群中瀟灑自若的諸葛稷,一個念頭從心底悄然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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