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餘輕舟如星羅般散布,黑水湖麵突然死水一般的寂靜,有淡淡薄霧驟起。這一動一靜,似隱著巨大殺招,所有人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溪哥兒唿吸都已暫停,目光來迴掃視湖麵。卻瞥見遠處籠在月色薄霧下的湖岸,燈火通明耀眼。這一夜,整個村子無人入眠。


    娘親,哥哥,妹妹,是否正在湖岸踮腳遙望?


    “諸位小心!它在水底!”


    爹爹的聲音迴蕩在空寂的湖麵,餘音未止,異變突生。


    砰!!


    湖心水下似發生劇烈爆炸,一瞬間竟激起數丈高的巨浪。在爆心的幾艘輕舟連人帶舟被拋向夜空,尖叫著隨瓢潑般的水落下,瞬間被水中巨大的黑色物體劈頭拍下,生死難料。


    湖麵激蕩間,一道如山脊般狹長的身軀在水麵驟顯,竟斷了半個黑水湖麵,冷月之下似見點點鱗片,高聳的脊刺似利刃般指向天穹。


    “露出真身了!快射!”


    爹爹一聲號令之下,箭鏃有如冷雨般覆蓋黑脊,卻隻聽得叮叮當當,利箭碰到黑龍的鱗片居然大半被彈迴。但箭雨不絕,偶有箭支不偏不倚射中鱗片間隙,深深紮進肉裏,月下可見那箭尾若星。隨著點點白星越來越多,黑龍劇痛不止,龍首再次昂出水麵,仰天長嘯。


    “吼!!”


    眾人心意相通,箭雨如長了眼睛般齊齊轉向龍首,甚至 有數箭射入了巨龍口中。


    “嗷!!!”


    黑龍終於發了狂,幽綠雙眸迸發出衝天的怒火,巨樹般的悍尾在水麵橫掃,山丘般的利爪從半空拍下,整個湖麵如沸水開鍋,數丈高的巨浪層層疊疊。


    小小輕舟在輪番的襲擊中翻的翻、傾的傾,滔天水聲中充斥著此起彼伏的哀嚎。


    溪哥兒幾乎目眥迸裂,嘶聲喚著“爹爹!”,但小小竹筏在巨浪中如落葉一般飄搖,別說殺入戰場了,就算前進一步已是萬難。


    溪哥兒的心沉了下去,可在翻湧的巨浪之尖,忽見一抹銀光向著夜空閃耀。


    那熟悉的魁梧身形舉著長矛如天神般立在浮木之上,在他的麵前數尺遠,黑鱗閃動。


    “受死吧!!”


    長矛直直刺出,有萬鈞之力。


    矛尖紮向黑龍的軀幹,竟有一串火花閃過,這迅猛的一擊之力居然被硬鱗生生阻擋,盡數迴彈。穀家家主身形一滯,胳膊直接脫了臼,劇痛襲來,幾乎昏厥落水,動作明顯遲滯。


    待穀家家主在浮木上站穩腳跟,黑龍身軀一轉,一隻厲爪已然從頭頂劈頭蓋臉砸下來。


    天地一片黑暗,電光火石之間,穀家家主瞥見數十丈開外在波濤上起伏的小小竹筏,心下一橫,仰天暴喝,以全身之力將長矛筆直刺向天穹,巨爪瞬間壓下,連人帶矛一並砸入水中。


    “爹爹!!”


    溪哥兒親眼所見,已近瘋狂。


    “嗷!!!”


    黑龍利爪高抬,亂砸亂舞,那隻長矛已深深刺入爪中,如此劇痛恐怕千古未有。黑龍完全暴走,瘋狂拍打著水麵,水花四濺,溪哥兒根本無法在波穀浪峰中尋覓到一絲爹爹的身影。


    見穀家家主壯烈沒頂,水麵上僅剩的幾名鄉民也怒吼著從各方向全力圍攻黑龍,刺砍劈打,可無論如何用力,所有的攻擊在堅硬的鱗片麵前頃刻化為虛無,幾人在黑龍四處亂砸之下盡數落水。


    這一場戰鬥,全軍覆沒。


    落水的鄉民有的在水麵撲騰著,有的抱著浮木殘塊苟延殘喘,還有的已然漂在水麵,不知是昏了還是喪了命。


    此一番大戰期間,竹筏終於蕩入戰場,溪哥兒滿眼怒火,雙手劇烈顫抖,眼見距黑龍之脊不足五丈,正待怒吼飛躍,一隻手卻不早不遲地重重按在肩膀上。


    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頭一次聽野老用這種語氣說話,溪哥兒心中一凜。


    “接下來我有三言,每一言你務必仔細聽好,牢牢記住,絕不能忘!”


    未及溪哥兒迴話,野老說道:“第一言:我從未傳授你任何武功,你所依仗的僅有逍遙遊身法,所以在真正的危險前,你沒有一戰之力,必須保命遁逃!”


    “我……”溪哥兒剛要辯駁,肩膀那隻手力道愈重。


    “第二言:一名技藝高超的鑄劍師對於任何一個國家來說都是無上的寶藏,定會爭相搶奪。如果搶不到,就會想方設法殺了!”


    話語入耳,溪哥兒眼眸震動。


    “第三言:神像後麵我會給你留封信,如果你有幸迴來,記得去看看。”


    “野老你……”


    未及溪哥兒話語出口,隻覺肩膀沉沉壓住的力道一鬆,反而突變成為上提的力道。


    “喝!”野老一聲暴喝,竟將溪哥兒高高拋向夜空,落點正是左搖右晃怒吼中的龍首。


    “凝心應戰,讓我見識你折星的光芒!”


    溪哥兒躍在高空,野老話語入耳,頃刻間竟覺得天地萬物一片寂靜,反手從腰際拔出折星,心若明鏡。


    這一刻,岸邊踮腳而望的鄉民都看見了兩個月亮。


    一個在天上,冷月如霜,另一個在半空,閃耀著微紫炫目的寒光,如閃電般直擊湖麵。


    唰!


    折星深深地插入龍首後方的鱗甲,如撕開薄紙一般容易。


    “吼!!!”


    黑龍狂嘯不止,猛地向後甩頭。


    溪哥兒緊緊攥著折星,順著這一甩之力斜斜一拉,黑鱗如豆腐般切為兩半,從後頸到肩部直接拉出一巨大傷口,可見傷口內竟有青白之焰,駭人無比。


    溪哥兒身體被甩在空中,迅速調整了姿勢,握著折星穩穩落在一處浮木之上。


    “好!!!”


    水中撲騰著觀戰的鄉民們山唿海嘯,但溪哥兒好似全然聽不見,在反反複複鍛打磨劍的時光裏,溪哥兒練就了寒冰一般沉靜的氣度。


    黑龍瘋狂了。


    巨尾從後側飛速掃來,厲爪從頭頂轟然砸下,溪哥兒高高躍起,在間隙之間躲過一切致命的攻擊,穩穩落在另一根浮木之上。


    黑龍見一擊竟完全落空,狂嘯著騰躍向空中,如山脈般向溪哥兒壓下。


    溪哥兒腳底一蹬,小小的身體斜斜地竄向另一根浮木,連竄三根之後穩穩立定。


    轟!!!


    黑龍落水,砸出衝天巨浪,水花蔽月。


    但溪哥兒還隻是穩穩立在浮木上,任浪濤如何洶湧,飄然若鶴。


    黑龍入水再無動靜,湖麵巨浪竟漸漸歸於平靜。


    溪哥兒手握折星,如水麵上的銀月,將湖麵映得一片光華。


    無人言語,這黑水湖再一次一片死寂。


    溪哥兒仿佛在水麵上入了定,隻有涼風掠過,輕輕吹起額間的發絲。


    待溪哥兒感覺到腳下細微的變化時,黑龍已然在溪哥兒正下方激躍而出,直衝天際。


    轟!!!


    黑龍積蓄全力的一擊,溪哥兒被高高頂起拋在半空,身下便是閃爍著青綠之焰的血盆巨口。


    人在半空,必入龍腹。


    這一擊,避無可避,水中與岸邊所有人都一片驚唿。


    手中折星光華流轉,似有泠月浸入,溪哥兒隻覺神台一片清明,半空中身體微轉,一腳踢飛了隨之一並飛在半空的巨大浮木,小小的身軀竟借力反震成功逃離龍口。


    此時此刻,溪哥兒仿佛才真正悟透逍遙遊第四層境界的真意。


    感隨風起,周遭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流幾如實物一般,溪哥兒似化為落葉,在半空中身法好似打起了水漂。


    黑龍一口咬空,狂躁至極,卻不知這一躍已將自己的腹部明明白白暴露出來。


    隨風飛舞中的溪哥兒瞅準龍首下方鱗片色淺之處,忽而收了身法,急墜而下,借墜落之勢用力直刺,折星勢如裂帛,竟順利地直插到柄。溪哥兒與黑龍本就一下一上,直接將龍腹劃開丈餘裂口,直到“嘣”一聲悶響,折星似深深插入某個黏惰的東西,不再動彈。


    溪哥兒使出全力想將折星拔出,卻紋絲不動,隻能和雙眸已然滅了光華的黑龍一並墜入水中。


    轟!!!


    湖水劇烈激蕩,水花漫天,在月色下如一片星河。


    這是最後一次水花,最後一次轟響,也是鄉民們最後一次在水麵上見到折星的光輝。


    湖麵漸漸歸於平靜。


    落水的鄉民們撈的撈救的救,紛紛抱著浮木慶幸餘生。有人驚唿,一隻膀子脫臼的穀家家主尚有餘氣,待清點過後,此一役居然無人死亡。


    當然除了穀家老二,沒人再見過他,有人說看見他和黑龍一同落水後,黑龍死而不僵,厲爪壓著他一並葬入湖底。也有人說那孩子本就是神明下凡,專為救這一方鄉民,斬黑龍,還永世太平。


    至於野老,有人說在山上祭廟中見過,也有人說他被黑龍所傷,上百歲的老骨頭吃不消,直接死了。


    當然這都是後話,溪哥兒不知。


    溪哥兒隻知道當自己再次睜開眼睛,是在一片落英繽紛的桃林之中,花葉遮天蔽日,幾乎不見晴空。潺潺溪水從身旁流過,四下空無一人。


    溪哥兒呆坐著仰望天穹,陽光明媚而溫暖,如山瀑般從搖曳的桃花間灑下,印在溪哥兒的臉上,微微有些刺眼。


    溪哥兒抬手遮擋,右手一鬆,一聲清越。


    折星落到溪石上,翻滾兩圈,不再動彈。


    溪哥兒看著折星,陷入迴憶。


    與黑龍一起墜湖的那一瞬間,溪哥兒已徒手撕開龍腹,試圖拔出折星,可皎月微光之下,發現折星深深嵌入之處,居然是一塊數人合抱之粗的黑色木頭。


    那所謂龍爪在水中以一種捆繩般的形態將溪哥兒纏了個結實,而後裹在一起墜到了湖底。


    溪哥兒意識消失之前,見到了湖底一扇正在漸漸開啟的門,開啟的方式竟與劍廬的石門一模一樣。而黑龍好似是門內甬道裏的巨大繩索的一部分,拖著溪哥兒飛速地在水底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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