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板從未懷疑過紫霖會自己留下這一船木料,以紫霖的人品是斷然不會做出這事的,否則,兩個人也白在一起生活這二十多天了。看紫霖心地坦然,氣定神閑的樣子,大板不僅感慨,自己要是有紫霖的一半聰明也好,真是人和人不能比。紫霖做事總是能讓師傅和師娘滿意,自己卻差多了,以後要多向他學習。但這次總算是把木料買下來了,等迴到家裏後告訴念愧,還不知道他們會有多高興呢。這可是百年不遇的大料,竟是這麽低的價錢,還不到京城一半的價格,這下準會讓其他幾大家木坊掌櫃們羨慕不已。這一大船木料,使著勁地做,怎麽也夠用上幾十年的了,大板為自己的傑作得意洋洋,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們這裏先交待一下,這一船木料運到蘇州後,黃師木並未接受,最終也沒能運迴京城。客觀的講,處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作為一名朝廷官員,借著官差的便利條件,在沒有損害朝廷利益的前提下,用自己的錢買些木料發運迴來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運費都是自己出的。可作為工部侍郎的黃師木,還是體現了正直清廉的一麵,官員身,工匠心,保持了高尚的職業情操和良好的個人品德。紫霖由於剿滅土匪徐一刀,得了清風寨的一筆財寶,後來在海南王下峒黎家山寨,為保護黃花梨母樹林而修建圍牆,贈送了黎檀公一百二十五兩黃金;從海南迴廣州後,又為流落廣州的北方漢子老河東買了一匹好馬,加上一行人這一路上的開銷花費,最後迴到蘇州時,隻剩下四十兩黃金和六十四件珠寶首飾。


    這些黃金和珠寶,紫霖也沒有帶迴揚州,他全交給了黃師木。黃師木考慮若上交給朝廷,也多有不便,搞不好還會生出許多麻煩。他知道穆家莊老英雄穆關山有一百多名徒弟,這以後都將是為大明朝廷效力的忠勇之士。在仙枝的建議下,他將這些財物暫存放在穆紫清處,希望紫霖日後能組建一支穆家弟子兵,效力於軍營,將此款用於遼東戰場上,做一件轟轟烈烈,彪炳千秋的大事。後來的事情真如仙枝所料,這筆錢加上運迴蘇州的一船紫檀和一船黃花梨木料轉賣的錢,竟是一筆巨額財富,紫檀迴去後不久與結拜兄長薑少雲一同到遼東投軍,後來組建穆家兵,將這筆錢用於兵餉開支。北京保衛戰時,紫檀被炮火擊中受了重傷,因傷殘離開軍營。清兵入關後,在揚州保衛戰中為抗擊清兵,以身殉國。這筆巨額財富紫霖個人竟從未動用過半文,體現了一代名將的高風亮節;得其所用,來的清楚,去得明白。


    黃師木對張謙說:“我還要再去一下市舶司去兌銀兩,等一下連同裝船費也一同交給你。”待黃師木和楚大板兌銀迴來時,張謙已離開。黃師木將一千八百兩銀子交付給韋建林,韋建林點清收訖,兩人又一同將選出的木料做好標識。等忙完這一切後張謙也趕了過來,向黃師木匯報船都定好了,紫檀木料已開始裝船,二十六人裝一艘船,是兩艘船一起開裝,市舶司又安排了專人在監裝。估計兩船紫檀全部裝好要到明天中午,等明天這個時候再裝這裏的黃花梨,等所有的船都裝好後,一同支付裝船費。


    黃師木讓楚大板將裝船費的銀子交給張謙,原來在市舶司已經問清楚了,在這裏為朝廷貨物裝船,若不是特殊的瓷器等難裝的貨,一般是裝一艘標準大船要二十八兩銀子。要說這木料還算好裝的,他們常年裝船有技巧,墊上滾木用繩子拉,船上搭跳板,裝起來也快。


    楚大板先將四條船的裝船費一百一十二兩銀子交給張謙,又悄悄對張謙說:“另兩船裝船費由紫霖給你。”張謙明白了,迴頭看了一眼紫霖,紫霖給他遞了個眼色。張謙也不說話,直到看黃師木走開了,紫霖才上前將張謙叫到一旁悄聲交待:“先不要告訴黃大人是六艘船,他也不會問,你隻告訴我,這裝船費要多少銀子,我現在就迴去取,等下交給你。”張謙告訴他裝船費是二十八兩銀子。紫霖一聽忙將懷中三十兩銀錠掏出來交給張謙說:“正好,這是一隻船的你先收下。你這跑上跑下也挺辛苦的,多的也不用再找了,留你喝酒錢,我迴去再取二十八兩。”張謙開心的收了紫霖的三十兩銀子,連連稱謝,接過來揣進懷裏。他驚詫於眼前這個紅臉青年怎麽會有那麽多銀子,上午看到他用銀子和黃金付清了一船紫檀木的錢;這下午又買下一船黃花梨木料,現在看這錢肯定也已經結清了。這除了富可敵國的洛陽福王爺有這實力,如今的大明朝還真沒聽說誰會這麽厲害。難道他就是福王爺的人,可看起來又不像,他是和黃大人一起來的,而下午這一船又不讓黃大人知道,這裏麵肯定有什麽故事,可也不好多問。


    張謙將銀子收好後,並沒有直接交給工頭,他要等船裝好後再給銀子,怕先給銀子會耽擱裝船。黃師木遠遠的看著一群人正在裝船,他數了數,這一船幹活的有二十六人。在市舶司聽說,船工每人能得一兩銀子,工頭不用幹活,在一旁指揮,可得二兩,雖說辛苦勞累,可也算收入豐厚了,在當時,一名士兵一年的俸祿也隻有五兩銀子。


    張謙又將船老大說的話告訴黃師木:“現在行船,正是順風,通常二十天左右就可到達天津港。而往江南蘇州的船要在劉家港轉運河,隻需半個月。”聽了張謙的話,黃師木心情十分暢快,頓感輕鬆了許多;從某種程度上說,自己南下采買“皇木”的工作已經圓滿完成。自現在起,他可以自主安排下一步行動,人可以隨船而返,也可以繼續南下,真是壓力如山大,無債一身輕。


    自打做工匠接觸到黃花梨木的那天起,他就有一個夢想:有一天可以身臨其境到黃花梨產地去看看。不管路途有多遙遠、過程多艱險,也不管這山有多高,穀有多深,一定要親眼去見識生長著的黃花梨樹是什麽樣子。這一想法一經生出,便深深植根於心田,埋藏得越久,願望就愈加強烈,直至到工部為官也未曾有所改變。這次肩負著采購皇木的重任和尋找良材佳木的使命,如今重任是完成了,可使命還差一步。從江南一路走來,雖說沿途看到了不少適合做家具的樹木,但其材質還遠未能達到和紫檀、黃花梨比肩的程度。


    如果說想看山林中自然生長的黃花梨樹隻是自己的好奇,而尋找能替代紫檀和黃花梨的優質良材則是這次南下的又一重要內容,是自己作為工部侍郎的責任和一名良工的義務。職責所在,義不容辭,這也是無數工匠人的期盼。紫檀和黃花梨作為名貴硬木家具用材已近二百年,這期間一直沒有可以替代的新材出現,這不僅是這兩種名木的寂寞和尷尬,更是天下所有家具人的失落和無奈。由於後續的良材佳木沒能跟上,才使得這兩種材質由於過度開發而導致資源緊張,市場供應不足。而物以稀為貴,因此使得市場價格一直在節節攀升,居高不下。目前也隻在京城和江南少數幾個地區形成規模生產,供應的對象僅限於皇親貴胄、豪門富商,成為上層社會群體獨享榮華富貴的專屬用具,而更多的平民百姓隻能是“望器興歎”,不敢問津。家具器物製作要想進一步發展和提高,就要解決受原料製約的瓶頸,早日開發新的替代材。


    如此看來,這海南島是一定要去,這不是自己心血來潮,一時衝動。如今具備了所有的條件,也是一次絕佳的機會,這天時、地利、人和都在自己這邊,隻差跨過眼前這道海峽。若猶豫不決而錯過了這次機會,很難再有下一次。且不說自己身居其位而未能盡責,上對不起皇上,下對不起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工匠;更對不起仙枝和紫霖這千裏迢迢的一路跟隨。迴到京城將如何麵對工部同僚和趙師能的目光,自己心裏這道坎也過不去,一生都將在遺憾和自責中度過。


    黃師木一向拒絕平庸,不願碌碌無為。他喜歡富有激情創造力和充滿挑戰的人生,這不僅是興趣和愛好,同時也是他的事業。在他看來,美好的人生就是行走在奮進的路上,而追求夢想的過程,就是享受的過程,遠比守在一堆銀子上而快樂許多。


    黃師木下了決心,這裏的事情已告一段落,待這幾艘船裝好木料離港時,就動身前往海南島,去實地考查黃花梨木生長分布情況和確認產地存量,尋找與它共生的良材佳木。


    我們這裏先交待一下:這些花費了巨額銀兩並凝聚了黃師木一行人千辛萬苦的木料,從廣州港出發海運北上,在曆經了萬裏之遙運迴皇木廠後,由於天啟帝朱由校的個人喜好也影響著營造處工匠。他們在使用時主要以紫檀木和黃花梨為首選材,而對“紅酸木”和鐵力木則是很少使用。“紅酸木”後被黃師木命名“老紅木”,這些大料多堆放在皇木廠貯存,到了崇禎朝時由於三大殿修建完工交付使用,裏麵家具器物用的全是老紅木。後來李自成在撤離北京時竟聽了牛金星建議而放了一把大火燒掉了,以至今日很少見到有這兩種材質的明式宮廷家具留傳下來,甚為可惜。


    紫霖又抽空迴客館取迴來二十八兩銀子交給了張謙,結清了最後一船的裝船費。從清風寨帶迴的最後的兩錠銀子用完後又用了八兩從蘇州帶來的銀子。晚飯後,黃師木又來到碼頭查看紫檀木裝船情況。這時,太陽落山,江麵風起,波浪湧動,氣溫已不那麽酷熱了。船工們全部投入到裝船行列中,三丈遠的距離燃放一隻火把,燈火通明,照得江麵如同白晝一般。他們都是專業裝船工,由於常年從事大船裝卸,很有經驗,方法也巧妙。在紫檀木料下麵墊上圓滾木,然後十幾人在前麵用長繩索往船上拖,後麵有人用棍往上橇,岸上搭上長跳板和大船連接,木料在滾木上滑動,就這樣一根一根的把木料拉上大船,這樣裝船的速度很快。雖然有市舶司差人在現場監督裝船,黃師木還是不放心,又安排大板也在一旁查看,並告訴他下半夜讓紫霖來替換他。黃師木交待好走後,大板就守在了這裏;此時客館也還是很熱,而這江麵上卻是涼風清爽。大板喜歡這南方夏夜,喜歡看這碼頭夜色,滿江燈火。紫霖半夜來換他時,他還不肯走,直到這時,紫霖才將把貨發到蘇州的原因講給他聽。楚大板也早想通了,再聽紫霖親口說出來,還是很感動,感慨道:自己太笨了,當時竟然真的是沒想明白。紫霖安慰他,你開大板、做家具就是好樣的;咱們這事就一次還是偷偷摸摸的,又不能天天做,說著兩人都笑了起來。


    一晚上很快過去,天亮時,黃師木到碼頭來換兩人吃飯。這時,市舶司當差的也來換崗,因同時在裝兩艘船,進度差不多,一船都隻剩下幾根原木沒有裝。按這樣的進度看,再過半個時辰就可全部完成。待紫霖和大板兩人迴到客館洗漱好,吃過飯後再迴來時,這邊的一隻船已裝好,船工正在收拾繩子和滾木,另外一隻船的最後一根也已經拖上了船。黃師木和張謙在一起說話,看兩人過來,黃師木讓兩人迴去睡一會,自己和張謙去了廣州府衙。


    到了知府衙門見到程光陽,黃師木講述了這幾日進展情況。自己在廣州事情暫告一段落,後天要起身去海南島。程光陽聽說“皇木采辦”工作已經全部完成,且還已經裝好了兩艘船,他驚歎於這時間之短和效率之高,不僅對眼前這位工部侍郎做事之嚴謹,專業能力之強而讚歎不已,同時對他的認真負責和用心專一也是肅然起敬。隻短短幾天,就完成了這麽大一筆“皇木采購”,這好幾種不同木料,上萬兩銀子的采購就這樣完成了。這可是經曆了從京城到廣州數千裏路的長途跋涉,一路風餐露宿,到了廣州也沒好好休息一天,就直奔碼頭,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以往其他官員來廣州辦差,都不適應這裏的高溫天氣和飲食習慣,往往要經十天半個月的休整後才能辦差。黃師木身為工部侍郎,凡事不分大小,親曆親為,顯示出其做事認真的態度。他和靄可親的個性和與人交往的知人善任,在下屬麵前以身作則,行事果斷不拖拉,謀事在前又勇於擔當,這正直的人品和優良作風讓程光陽深深折服。


    程光陽正感慨間,卻聽黃師木說還要去瓊州島,頓時瞪大了眼睛。在確信自己沒有聽錯後,他轉身望向窗外,抬頭看了看火辣的太陽,微微搖搖頭苦笑說:“黃大人,您真是太苦自己了。”


    正是: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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