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師木迴來後時間不長,曉誠也送貨迴來。蒯蘇誠一家上下已準備好了豐盛的晚宴,貞慧也對諸多事項的細節都做了安排。曉誠洗了把臉後又帶著轎子去劉子清家裏請人,黃師木還擔心以劉子清的個性是否會拒絕。蒯蘇誠看出了黃師木內心不安的表情,笑道:“放心吧,兄弟,曉誠肯定能請得來劉老伯的,我猜想,不出意外的話,劉小姐也會一同前來的。”黃師木去洗了把臉,不多時蒯蘇誠過來說道:“我們兄弟倆去門前迎一下吧,應該是快到了。”二人來到門外,看到不遠處幾人朝這裏走來,曉誠和劉子清兩人並排走在前麵,仙枝和小玉跟在身後,然後是空轎子。黃師木和蘇誠兩人對視了一下,會心的一笑。


    劉子清也看到了蒯蘇誠和黃師木二人站在門前迎候,也加快了腳步。蒯蘇誠先一步揖禮問候,緊接著黃師木跨一步上前深深鞠了一躬。劉子清笑道:“實在是打擾了。”蒯蘇誠說“您老人家太客氣了,您能屈尊前來,已是讓我們十分感激。”這邊劉仙枝也輕移小步上前,黃師木一見忙揖禮問候。劉仙枝能來更不容易,除了曉誠的熱情相請,她也擔心父親年事已高,不放心。眾人進了院子,夫人貞慧和紫清也迎上來,一行人步入廳堂,分賓主入座。一杯茶飲罷,酒菜上齊,宴席開始。


    劉子清是位具傳奇色彩之人,他通天曉地,胸藏謀略,智慧卓絕,曾為萬曆朝的寧夏之役和援朝之戰立下了不朽功勳,為大明萬曆朝第一高士。他一生無意於功名,性喜黃庭,如今歸隱家中;每日裏隻是與好友弈棋品茶,修身養性,堪稱智者達人。蒯蘇誠祖傳家業,為一代工匠大師,“紫檀堂”不僅位居江南八坊之首,且在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也是久負盛名,倍受同行尊敬。他為人誠信、做事認真,善扶危解困,是江南名士。雖說劉子清早已看淡功名利祿,對於應酬一事,就是蘇州知府也未必能請得動。可蒯蘇誠請客,劉子清肯定會來的,這也是劉子清看重兩家的世交之情和蒯蘇誠平時十分尊重長者的行事風格。貞慧、紫清和仙枝坐在另外一桌,她笑著對仙枝說:“妹妹如今還是單身,不知可有意中人。”仙枝微笑不語。穆紫清性格豪爽,開起玩笑說:“妹妹不要害羞,讓姐姐幫你介紹一個吧。”仙枝臉紅低下了頭。要說時間不到兩天,仙枝已是三見黃師木,上午又在家裏交談過,雙方有共同的話語,心裏早有了好感。


    蒯蘇誠端起酒杯道:“老伯德高望重,我們兩家又是世交,今晚能請來老伯來家一聚,也是晚輩全家之幸。”說著,勸了第一杯酒。


    劉子清喝下杯中酒,放下杯子問曉誠:“你是在哪學的棋,今天上午是不是有意讓我一著啊?”曉誠連說不敢,“我是拚盡了全力卻一直落後,直到最後才撿了您一個漏,這已是我超常發揮,哪有能力讓棋。倒是劉老伯最後給了我機會,不過能以這‘長生劫’和棋,也真非人力所能。”聽曉誠講得如此坦率真誠,劉子清倒也認可。是啊,這長生劫百年難遇,豈是能輕易下得出來的。蘇誠這才知道原來二人已經對弈過,從劉子清口中知道,曉誠沒有贏。於是介紹起來:“劉老伯還不知道吧,曉誠可是無錫過百齡的高徒啊。”劉子清看著曉誠笑著說:“原來曉誠這裏還是給我設埋伏了。”曉誠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隻和師傅學了幾年,後來師傅進京,就放下了。”其實,劉子清早猜到這一點了,以曉誠的棋力,在江南圍棋高手中找不出第二個,且他又是無錫人,也隻有過百齡才能教出這個水平的徒弟。蘇誠也是圍棋愛好者,水平比黃師木要好些,但下不過貞慧。這裏曉誠和劉子清的水平最高,貞慧和仙枝是一個水準,黃師木隻是會下棋,和這些人不在一個層麵上。


    蘇誠借機打開話題,談起圍棋來,求問道:“劉老伯,圍棋哪代為盛;同是國手,您說是古人棋力高還是今人更強些?”這個話題問得有些大,這也體現出蘇誠的陪客技巧,把客人最擅長的話題點出來再交給客人答,這也是對客人的尊重。劉子清會意,談論起圍棋的發展曆史,從民間流傳的王積薪深夜聽棋受仙人指點,到一子解雙征技驚天下。“王世貞言:‘唐之弈,以開元王積薪為首’。圍棋到宋太宗趙光義時,才開始真正的發展起來。趙光義的圍棋水平很高,且以圍棋‘避六宮之惑’,棋待詔賈玄因此受寵。宋太宗也鑽研棋藝,提高自己水平,曾自創了‘對麵千裏’、‘海底取明珠’和‘獨飛天鵝’三種圖勢。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他的影響下,宋初的文人士大夫都喜好圍棋,如歐陽修、王安石、沈括、蘇軾、黃庭堅等。圍棋不僅能怡養性情、托心明誌,還能讓人養成思考的習慣,豐富文化生活,擴大社會交往,由此確定了‘琴、棋、書、畫’四藝的地位。”劉子清的淵博的學知識讓眾人無不歎服。


    劉子清講到這裏,停頓了一下說:“若論圍棋是古人高於今人,還是今人勝過古人,這一點比較容易。雖說關公不能戰秦瓊,可下棋和比武不一樣,你可以分不出項羽和呂布誰的武功更高,但棋力卻可以從圍棋著作和棋譜上看出高低來。從這一點看,不說戰亂的個別時期,太平盛事,今人勝古人是必然的。同理,圍棋興盛同王朝盛衰也有著一定的聯係,圍棋興盛之時必是國富民安的太平盛世。”


    曉誠起身勸第二杯酒,說:“劉老伯的棋藝還不僅是在實戰上,您對圍棋理論也有很深的研究。圍棋發展達到了今天這樣的高度,理論著作也是越來越豐富完善,僅從這一點上就驗證了劉老伯推斷的正確。”


    劉子清飲盡杯中酒,放下杯子接著說:“圍棋著作,始於王積薪《十訣》,那隻是對行棋細節進行闡述、論證,在理論上屬戰略性指導,並無招式及死活棋形介紹。到《棋經十三篇》出現時,則又上升了一層,相當於有了戰役上的論述,理論也趨於係統化和完善。劉仲甫《棋訣》在此方麵成就較大;等到了李逸民《忘憂清樂集》刊出,則成為幾千年圍棋發展史的一部傳世經典。書中甄選前代及本朝名家弈譜五十餘圖局,保存了宋代國手的大量棋局、棋式,如‘倒垂蓮角圖二十八變’等一百多個。以它的實戰招式及記譜方法不僅能讓我們欣賞到宋代棋局;其理論、棋形對於今天的圍棋實戰仍具有較高的學習和指導作用。


    到了元代,棋手嚴德甫主編出《玄玄棋經》。這部棋書的出現是圍棋史上一次重大飛躍,書中不但對‘直三’、‘曲四’、‘花聚五’、‘葡萄六’、‘金圭七’等死活基本形有詳細講解,還對卷簾式、蓮花角、倒垂蓮等邊角定式做了史上最早的精辟論述。其局中有局、劫中含劫、步步陷阱、招招殺機,精妙招法,玄之又玄。其中的‘野猿過水勢’、‘入穴取魚勢’、‘秋蟬飲露式’、‘五龍出水式’、‘八仙長嘯式’、‘十王走馬式’等招式如江海巨浪、石破天驚;讓人驚歎之餘,擊案叫絕。此書經晏天章整理刊刻,對自學圍棋都提高棋力有很大的幫助。”


    這桌以劉子清為中心,大家聽其談論圍棋的精妙,都歎服不已;另一桌貞慧、紫清和仙枝談著兒女私情,場麵十分融洽,酒席氣氛進入了一個小高潮。


    這些年來,劉子清一直過著清淨淡然的生活,除下棋、會友外,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靜坐思考。擺在書房桌子上的那本《劉氏算經》半年也不曾翻一頁,其內容劉子清早已默記於心。妻子的病逝對他打擊很大,女兒更是由於失去母親而陷入悲傷中不能自拔。看女兒心情憂鬱的樣子,劉子清想盡辦法讓她釋懷,而女兒年長未嫁,不談婚事也是父親心中的一個結。直到今天,女兒遇到黃師木後心裏發生的細微變化,劉子清從中有了預感。表弟書信內容是為黃家病人求助,雖未說及其它,可自己從中看出其中的隱喻。黃師木人品、能力和他家裏的情況,表弟的這一關肯定是通過了,以他的閱曆來看人是絕不會看走眼的。這一天來通過自己對黃師木的觀察,知他是個誠實守信的人,尤其欣賞他那勇於擔當的責任心。他覺察到了女兒已對他有了好感,心情放鬆下來。時光飛逝,歲月如梭,幾十年就這樣一晃而過,生活再也迴不到從前。曾經的四海雲遊與煙霞為伴,幾番嘯傲,幾度徜徉;而人畢竟是活在當下,總要向前看。人生貴適意,如今對當下的生活並無不滿和遺憾。年輕時投身軍旅,獻計兵營,沙場鬥智,運籌帷幄……而功成名就之後,也無非是“廬山煙雨錢塘潮”,一切都成過往,漸行漸遠,幻化成生活的點點滴滴。拋開這一切,迴到姑蘇城的老街巷裏,過著普通的市民生活,此時對人生的品味才更真切。如今女兒的婚事是最後的牽掛,隻求她能有個好的歸宿。


    這時,黃師木端起酒杯站起身說:“少年時和父親學藝,我隻知道自己要提高技藝,做好家具;到工部掌宮室官衙的營造修繕,我用自己一技之長來做好本職工作。來到蘇州後,認識了大哥一家人和劉老伯、劉姑娘。與高人交談,讓我開了眼界,知天地之大深感自己渺小。今後要走的路還有很長,但有高人指點,我相信必不會迷途,人生也有了目標和方向。劉老伯是我最尊敬的人,我今借大哥的酒敬您,若能早十年認識您,我願拿一生來換。”黃師木動情的一番話,將自己的直率坦誠和真性情自然表露出來。


    劉子清喝下黃師木敬的酒,放下杯子說:“我已經老了,而你們正當青壯之年。工匠之心在精益求精,盡善盡美。你們以靈巧雙手製作精美家具,以辛勤勞動創造美好生活,所以說工匠才是最可敬之人。”仙枝時不時向這裏張望,看到父親談笑間出現了久違的舒心、暢快,她十分高興,心情也放鬆了下來。父女情深,自母親去世後就少見父親開心過。這些年來,哥哥成家早,父親帶自己到異地拜師學醫,陪伴學習。以往記憶中父親睿智的目光和堅定的眼神不見了,很多時間都是沉默寡言,凝神遠望。花白的頭發和緊鎖的眉頭告訴她,父親日漸衰老,今天像是雨後的彩虹,父親談笑風生,爽朗清舉,久違的輕鬆神態重現。仙枝心裏生出對眾人的由衷感激之情,對貞慧和紫清兩位姐姐的熱情關懷也十分感動。


    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半個時辰過去,不覺夜色已深。劉子清心情舒暢,雖比平日多飲了幾杯酒,卻絲毫不顯醉意。大凡性情中人多是這樣,興致高時酒量也大,鬱悶時卻容易醉酒。蘇誠感到時機差不多了,目視了一眼師木;師木會意,端起酒杯站起身說:“晚輩十分欽佩劉老伯的思想智慧,但晚輩讀書不多,見識短淺,人生漫漫又多歧路,若能得您老人家指點一二,則是我一生的造化,”說著又敬了一杯酒。劉子清高興地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道:“以工匠之心做事,則諸事可成;以規矩之尺度已,必人格不凡。隻要腳跟站穩,牢記初心,便不會迷途;感恩做人,用心做事,即一生平安。”黃師木揖禮答謝:“多謝老伯箴言,晚輩銘記於心。”


    仙枝覺得該迴去了,目視父親。劉子清看到女兒的目光心裏明白,起身告辭說:“今天真是高興;多有打擾,改日到我家中一聚。”蒯蘇誠挽留再喝杯茶,劉子清揚了揚手離席。眾人一起送父女二人出了院子,小玉跟在後麵。門前已備好兩頂轎,仙枝看父親先上了轎後,拉著小玉一同上了另一頂轎子,曉誠親自去送。


    大明中後期,民間社會的婚姻價值觀和早期比發生了很大變化,由於商品經濟的高度發展,打破了自給自足的小農自然經濟社會基礎,和以往傳統門當戶對擇偶標準進行比較,社會風尚、婚姻價值取向都有了很大不同。雖然門當戶對在上層社會中還是主流,但在思想開化的大戶人家裏,對於婚姻關係中的家庭出身已不再重視,人們固有的生活方式和傳統擇偶標準也被打破,才子佳人不再是唯一選擇。有思想的女子開始強調個性追求,在一些人眼裏,寧為英雄妾,不為庸人妻的觀念很盛行。而以往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在成功婚姻中所占比例已是不多。對男人能力和社會地位的要求在婚姻中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凸顯,並成為一個重要的擇偶標準。社會風尚開始轉向個人思想感受和婚後生活質量上來,這比以往的攀高枝求富貴都是個不小的進步。


    正是:造化無停機,循環豈終極?人生天壤間,少壯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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