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清微笑著對女兒說:“你兩位嫂子來看你。”仙枝向貞慧、紫清施了禮,紅著臉嬌羞說道:二位嫂嫂能來家做客,實在是難得。說罷上前又給兩人杯中續了茶。由於昨晚劉子清已經和女兒交流過了,心裏有底,見仙枝出來,也不再含蓄,直言道:“你兩位嫂子今天是來提親的,黃師木我們也都見過,父親覺得他人品不錯,但這畢竟是你的終身大事,父親希望你能幸福,所以要聽聽你自己的意見。”仙枝聽父親說完,臉更紅了,低頭輕聲說了句:“女兒沒什麽意見,一切全憑父親做主。”紫清一聽先笑了,誇獎說:“仙枝妹妹就是眼力好,看人準。你放心,嫂子給你擔保,黃師木可是個重感情的人,他心中隻有你,今後也更是離不開你。”


    劉子清接著說:“若這樣,為父就給你做主了。本來這事不急,隻因黃師木有公差在身,在蘇州不能耽擱過久,我看擇日不如撞日,三天後就是個吉日。咱家族親人在蘇州的不多,隻通知你哥哥一家人就好了。你看看自己還有什麽想法,有父親沒想到的也說出來。”紫清又說道:“仙枝妹妹盡管放心,來到我們家,一切有嫂子在,不會讓你有半點不快。”貞慧一聽樂了,紫清真是急性子,這事還沒定下來呢,在她眼裏儼然已是一家人了。


    貞慧向劉子清說道:“劉老伯,房子我們家是備好的,就在梅亭。去年年底才新裝飾的,丫環、傭人也是自不用說,都要有的;聘禮我這迴去一早備齊,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客氣話也不多話。你這也要忙起來,還要通知親朋好友,我也不多留了,好及早迴去準備。”二人起身施禮告辭。劉子清的確有事要忙也沒多挽留,送出門來,看二人上轎後劉子清迴屋,父女二人又商量一番。


    再說貞慧和紫清兩人心中這個高興勁就不用提了,不多時到家。走過二進院子還沒進屋,紫清就在貞慧身後朝房間內大聲吩咐道:“快把茶備好。”貞慧迴頭看了她一眼,她也全然不在意。兩人進了中堂,蒯蘇誠看著二人臉上洋溢著喜悅神情,知道事成了,誇獎道:“二位夫人辛苦了,趕緊看茶。”黃師木也站起身來揖禮:“多謝二位嫂嫂,”幫忙將椅子扶正,兩人坐下後,紫清一口將茶飲盡,隻說一句:“大功告成,”再不言語。貞慧也喝了口茶,見紫清不開口了,這才把經過講述了一遍,及說至三天後迎娶新人時,蒯蘇誠心中十分高興。他由衷地敬佩劉子清為人豪爽,高瞻遠矚且不拘小節,能站在全局高度看問題,對事情的洞察及判斷力遠非常人能及。


    明代蘇州為全國手工藝品製作中心,也是當時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沒有之一。其商品發達程度遠超京城之上。“蘇郡吳閶至楓橋,列市二十裏”,是說閶門外的商業區已與楓橋鎮連成一片,延綿二十裏。每天從城內外要從橋上經過的人不下數萬之多,由於原來的虹橋毀壞後,沒有直通的路,眾人都搶著乘小船渡河;至於那些背著竹簍做小買賣的商販們,則隻能望水而歎。這一記述就是對當時真實情景十分形象的描繪。蘇州的建築之美,樓台亭館,風景園林都帶有江南的柔風媚雨,清波柳浪之韻,自唐宋以來一向富庶繁華。本朝才子唐伯虎曾有一首詩描繪蘇州閶門: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又擅雄。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五更市賈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


    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通畫難工。


    當時姑蘇閶門其繁華富庶程度足以傲視天下,在審美情趣和鑒賞品位上,蘇州的生活時尚足以引領大明兩京一十三省,走在時代前麵。不僅家具製作精美,服飾及生活用品也尤為珍善。在這樣繁華市場裏要想采辦些婚慶用品,隻要不差錢,那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曉誠又是采辦物品的行家,這次帶著兩位嫂子做參謀,以他做事的效率加上貞慧和紫清的專業眼光,采購婚慶用品全過程是輕鬆加愉快,不到半天的時間,所需物品均置辦齊整並運迴家中。


    中午時分,貞慧和紫清迴來向蘇誠迴複:一應物品,均已置齊並送至梅亭宅內,下午再叫些人過去,規劃擺放。


    劉子清本人精於數術、通陰陽、曉八卦,其推理判斷、預測能力已達上乘境界,根本無須報生辰八字或看手相。他能從人的相貌上看出吉兇禍福、利害成敗以至過去未來,因此省去了“合八字”等程序。他從黃師木天格和麵相判斷出此人是女兒足以托付一生幸福的人,要不怎麽這樣就把女兒許配與他。


    當時明媒正娶要行“五雁六禮”,若要是按照傳統的“六禮”來辦,那可複雜多了,包括: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每一項都得選取個良辰吉日,全過程下來要半年以上的時間。因考慮到黃師木還有公務在身,劉子清一切從簡,體現出作為女方家的大度和包容。可這邊的三茶六禮還是不可少的,蒯蘇誠和曉誠早備好了“下定”所需的紋銀三百兩及紹興老酒、江南絲綢、龍井名茶和景德鎮的精製瓷器若幹。另有寶盒放置一錠銀和一隻如意,寓意“一定如意。


    穆紫清對黃師木的婚事更是熱心,一來附合她的性格,性子豪爽,樂於助人;二來黃師木為人實在,又是蘇誠的結拜兄弟,和自家人一樣。下午她自告奮勇帶著幾個丫環隨曉誠一同來到梅亭宅內,幫助布置擺放。


    劉子清家裏也開始了忙碌,因時間太緊,他要先到兒子天石那裏,去告知兒子一家人。


    劉天石的“天石正作坊”就在城北麵,占地五十畝。前麵是用石材建造的六間大房,作產品展廳,全部選用上等青石,牆麵上雕刻著精美的神話故事。一進門靠牆的架子上並排放著八塊長六尺,高二尺,厚二寸的恆山黑玉“清明上河圖”石雕,畫麵氣勢宏大壯觀,場景逼真,人物栩栩如生。八位能工巧匠曆時三年精雕始成,當時被稱作江南一絕。後院露天空地是專門用來堆放石材和大型雕件的場所,整齊堆放著精美的漢白玉、將軍紅、燕山黑、海浪玉、小米黃等原材石料和一些加工好的成品。東西兩側有幾十幾間大房,全是留給工匠人員吃住的房間,其中一個石材砌成有房頂四麵通風的大房子是工匠加工的場所。加工間內,一群石匠正在叮叮當當的敲打雕琢,這裏多是正在製作中的半成品。“天石正作”主要是對工藝石材的加工、雕飾,後來隨著經營範圍的擴大,也承接一些園林、樓房的柱礎、台基、壇麵、台階、欄杆、拱門等大型建築的製作和安裝,是蘇州城頭號石雕作坊,聲名遠播。


    生活區域和作坊是完全分開的,這是一處三進的院子。劉天石對父親的到來稍感意外,前幾天還去看過父親,也沒聽說什麽,怎麽今天過來就說妹妹三天後出嫁,忙問起男方是誰。劉子清向兒子詳細介紹了黃師木本人、家中情況和來蘇州的公幹。當劉天石聽說黃師木為人真誠厚道,心裏也是寬慰了些。自己成家這麽多年了,由於一門心思忙於事業,對家中也缺少關照,妹妹遇到這麽個人也是有了好的歸宿。


    天石自小學的是玉雕,曾拜名師學藝,成名後卻未從事玉雕事業。後來在表叔的建議下才選擇了和石頭打交道,做與民生相關的事。但他並未完全放棄玉雕,閑時也做些翡翠和寶石的雕刻。他雕刻的藝術品堪稱國寶級珍品,卻從不對外售賣,都是自己珍藏。有多少王親貴胄,富商巨賈上門索買,都是無功而返,時間久了,玉雕行業圈內的人也逐漸忘記了劉天石的存在。這樣也好,再無繁雜相擾,讓他能心無旁騖的專注於自己喜愛的事業。他的玉雕手藝已達師傅陸子岡全盛時期的狀態,幾近爐火純青之境,雕品有傳神之妙。隻是他一直沒有帶徒弟,這使得玉雕大師陸子岡的陸氏神雕技術目前還隻他一人掌握。天石立事早,做事專一,事業心強,平日裏生活規律,很少外出應酬,朋友也不多。他從小對妹妹感情就好,隻要是仙枝喜歡的,他是盡全力以滿足。如今妹妹出嫁,一定要辦得體麵些,對他來說花多少銀子都不是問題;可父親卻表達了一切從簡的意思,外人一概不通知,親眷隻是妻子那邊內親幾人。


    兒媳薑新竹來拜見公爹。新竹乃本城大戶人家,父親薑善長做過知府幕僚,如今賦閑在家。薑新竹生有一女,名芸馨,今年九歲。二房媳婦董曉燕的父親是開染坊的,十七歲嫁過來,生有一子取名石頭,今年五歲。兩個孩子先跑到爺爺麵前,一邊一個和爺爺親熱。董曉燕也過來拜見公爹,施禮後請公爹上坐,一邊侍立。聽說小姑要嫁人,覺得意外,兩人互相觀望著,都感到十分意外而不知所措。劉子清說完話又和身邊孫子孫女逗笑一番,囑咐了孩子幾句話,飯也不吃起身就走。天石和新竹追到外麵,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心裏開始急了。


    從天石那裏迴來後,劉子清又將平生要好且經常來往的親戚朋友通知了幾位,到了晚上才迴到家中。仙枝才出去送人,原來是閨中好姐妹秦問霞來家裏看她。秦問霞是曉誠的未婚妻,和仙枝自小要好,年齡小仙枝四歲,為江南三大才女之一。我們前文介紹過,這第一才女就是大明第一女科醫師劉仙枝,第二才女是以書畫聞名的淑女文貞慧,而這第三位就是彈詞詠史,文筆抒懷的蘇州名媛彈詞名家秦問霞。由於兩人從小就很要好,都富有才華,彼此欣賞,經常在一起詩詞唱和。她今天去醫館沒有見到仙枝,小玉吞吞吐吐又不肯說,就到家中來看,這才知道仙枝就要出嫁,讓她大為意外。本以為自己會先嫁人,可哪想到前幾天還是獨身一人的仙枝,這說嫁可就嫁了,怎不讓人驚奇。她聽了仙枝講述經過後,頓覺姻緣奇妙,人生美好;感慨一番後還是為仙枝高興。又將自己新作的一首彈詞拿給仙枝看,娟秀小楷,字跡工整:


    昭君出塞


    秦皇修築的長城萬裏連綿


    從未止息邊塞的烽火狼煙


    武帝的兵戈討迴大漢尊嚴


    讓和平成為雙方共同心願


    唿韓邪時匈奴分立五家


    求自保願和好求婚於漢


    宗室公主無人願


    唯有昭君出民間


    畫工貪圖行賄錢


    美女神態筆難傳


    盛妝的明妃令漢宮生色


    元帝的懊悔糾結在心間


    長安城外秋高氣爽的一天


    馬上坐著懷抱琵琶的紅顏


    迴首矚望漸遠的家園


    一曲悲訴、別離淒惋


    豐容靚飾秋水明眸的秀美


    驚落了高天上南翔的鴻雁


    沒有了池柳煙飄、玉砌雕欄


    遠去了丹山碧水、淡雨覃煙


    素麵朝天不理雲鬟霧鬢


    玉顏朱唇告別脂粉香奩


    著胡服褪漢裙去佩珊


    惜柳腰嫋嫋玉手纖纖


    荒草無盡不見桃紅柳綿


    唯餘寒風凜凜朔雪漫漫


    作閼氏、從胡俗二次婚嫁


    望長安、盼迴歸難遂心願


    芳魂自此屬大漠


    一曲琵琶千年歎


    胡漢和親載史篇


    不見烽煙六十年


    出塞女子幾多人


    功績誰比此嬋娟


    曆史記下濃重的一筆


    千秋譽滿讚美的詩篇。


    仙枝看罷,心潮澎湃,無限感慨,用讚賞的目光看著問霞說道:“真少有的才思,我很喜歡,這就當送我出嫁的禮物吧。”問霞臉一紅,說:“昭君出塞難說喜悲,而你出嫁則是大喜,等我明天再來送你一篇《西施浣紗》,隻是我這字可不如貞慧姐姐,也隻能獻醜。”二人私聊了半天,直到天快黑時秦問霞才迴去,正巧劉子清迴來。


    送走了秦問霞,仙枝頓覺心裏空空,不知做什麽好。她見琴在身旁,無意識的坐下撫琴,心思卻不知飛到了哪裏。劉子清敏銳的聆聽到琴聲中帶有顫音,感慨人非聖賢,難免俗念,感情波動,心情總會受到影響。仙枝雖人在撫琴,心思卻不在琴上;想自己就要結束二十年單身生活,對明天那個全新且陌生的環境,不知是躊躇還是向往。那是一個怎樣的生活方式,是拮據還是窘迫,或者漂泊不定。雖說自己並不在意錦衣玉食,華堂美服,重要的是這個男人能足以讓自己托付一生,不是物質的豐足,而是精神上的支持和安慰,即使受窮也強於深閉於大院高牆而不得自由。曾經很羨慕幫助越王雪恥成就霸業的功勳美女西施與大夫範蠡的愛情。因家庭教育和個人修養,自己對婚姻的態度還是謹慎和偏於保守。對豪放的卓文君以一曲鳳求凰演繹出司馬相如的風流佳話,這樣的愛情卻不是她的選擇。雖自己十分要強,有著較高追求,可內心深處還是崇敬英雄,立誌不進皇室王親之門。那些豪紳權貴、紈絝子弟在她眼裏隻是村夫莽漢,酸儒市儈。若不遇佳偶良緣,任時光流盡,寧願紅顏消逝,終老於閨閣繡樓。


    正是:若有情來終相聚,千裏姻緣一線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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