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清曾為兒子、女兒推測過,兒子將來會往南走,迴原籍安家,以石立業;女兒卻是向北行,在京城定居,靠木興家。然樹高千尺,葉落歸根,仙枝最後還是會迴到江南的。


    大明婚嫁製度為男十六,女十四可婚。這些年來,前往劉家為仙枝說媒的人,幾乎要踏破門檻,其中亦不乏文人才子及豪門權貴。劉子清征求女兒意見,尊重她的選擇,可仙枝卻是想也不想,不為所動。時光催人,劉仙枝今年已經二十歲,早過了婚嫁之年,但她仍篤信婚事隨緣,相信總會遇到能令自己心動的有緣之人,所以麵對這些說媒人是一概迴絕。劉子清自妻子徐氏病故後,一夜衰老,從此不再外出仿友,隻是每日下兩盤圍棋打發時光。鄰居有個老者叫蘇慕棋,也是蘇州城內有名的圍棋高手,兩人算是棋逢對手,一天至少下兩盤,風雨不誤。昨晚月圓之夜,劉子清帶女兒劃船至梅竹清溪賞月彈琴,沒有下棋。今早才吃過飯,不期盛大有慕名來訪。盛大有雖然年輕,但是棋力水平不俗,兩人就在門前香樟樹下的石桌上開始了紋枰手談,沒想到二人棋力相當,盛大有一招不慎大龍被圍,眼看要輸,這才有了曉誠的妙手解危局。


    曉誠和劉子清交談,等於為黃師木創造了一個單獨和劉仙枝交流的機會。黃師木向仙枝講述沐清的病情,仙枝仔細聆聽,不時的就一些細節提出詢問,黃師木再做解答。曉誠這邊將帶來的禮物打開,取出紅綢布包裹的金絲楠圍棋盤,擺放在桌上;又拿出兩盒玉石圍棋,放在棋盤的一側。紫檀癭木挖空的扁圓棋盒折射出紫色光芒,玲瓏剔透,顯得彌足珍貴。劉子清打開盒蓋,拿起一枚棋子,用拇指和食指搓著,手感細膩潤滑。他平生喜愛圍棋,家中也收藏了幾副高檔棋子。看到這棋子時,知道這付圍棋的價值,內心猶豫了下,欲要拒絕,又恐曉誠難堪。受之為難,拒之不妥,劉子清手撫紫檀棋盒,笑笑點點頭說:“確是難得的寶貝,真是有心了,這副圍棋我就收下,可這書畫和銀子你要拿迴去。”曉誠見劉子清並未打開另一個袋子就說出是書畫與銀子,也是暗自驚奇。但他還是說:“劉老伯您也不看看這是書還是畫,先看看然後再說喜歡不喜歡。”曉誠說話時已經將書卷軸外麵的盒子打開,補充了句:“這卷書軸還真不是買來的。”劉子清說:“雖不是買來的,可卻是金不換,這一定是文征明老先生的手書墨寶。我雖喜歡,但卻受之有愧,這酬銀更不會接受,病人的症狀也還沒有看,但若是真的需要仙枝北上,這盤纏也不需要這麽多。”曉誠知道,劉老伯不肯收的東西,再勉強也沒用,書卷軸也沒打開,又直接放迴了袋子裏。曉誠為打破尷尬場麵,不失時機的也打開一盒棋子,拿起一枚棋子眼睛盯著棋盤,劉子清明白他的心思,抬頭看了他一眼,曉誠見狀,忙說:“能否請教老伯一局,我們也找一下這弈棋的手感。”劉子清微笑點點頭,曉誠要將白棋搶在手裏,劉子清將他的手按住,將白子拿在手裏,置上座子後,按白先黑後,劉子清執白先行。二人你一手,我一手地下開了。大凡下棋之人,一時入迷,竟無所旁顧,一門心思都專注在棋盤上。


    此刻,黃師木已將沐清的病情及由來,向仙枝詳細講述了一遍,說完話後他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裏不再那麽緊張了。仙枝眼睛一掃,看父親已和曉誠兩人對弈上了,病人的情況她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心裏思索著醫治方案和應對療法。黃師木見仙枝低頭不語,不知她內心想法,又不好多問,遂陪她一同靜默。不多時,仙枝心裏有了思路後才又抬起頭來,微笑著看向黃師木,黃師木麵對仙枝的笑容,如沐春風,心裏都敞亮起來。


    黃師木又開始向仙枝介紹起北方的氣候和生活習俗,說起京城的冬天十分寒冷,晚上要睡火炕,早上水缸裏的水也會凍冰。黃師木說這話時,抖動雙肩,猶自做出寒冷打哆嗦的樣子;仙枝見他嚴肅認真的表情,忍俊不禁,連忙捂住嘴巴差點笑出聲來。多少年了,她是第一次在一個不是父、兄的男人麵前失去矜持。這讓在一旁下棋的劉子清覺察到了,心念一動,拿棋子的手抖動了一下,棋子竟掉在桌上。他知道這一刻是不早也不晚,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仙枝問起這次奉旨南下采購皇木的事,她隻是想知道南下需要多長時間,自己好做北上的準備。黃師木迴答:“這幾天主要是考察江南家具工藝,順便了解木料市場行情,因三大殿重新修建所需的金絲楠木料,這部分準備在江南解決。至於紫檀和黃花梨木,還是要南下廣州去采購。以自己所了解的市場情況來看,計劃在廣州也不會呆太久,有半個月時間總可以完成。隻是還打算渡海到瓊州島實地考察,這來迴時間總要三個多月。”仙枝聽罷,若有所思,又低頭不語。黃師木見仙枝在思考,不好打斷她,於是抬頭打量著房間的擺設,一眼看見了那張古琴。想起昨夜遊梅竹清溪,月下聽琴,陶醉其中,自己本不懂琴,卻也聽得入迷,若身臨其境。隻覺得幾對鴻雁雙雙結伴,此唿彼應,盤旋於水麵沙丘之上,飛舞鳴唱,心閑意適,盡興抒懷,應是借鴻鴣之高翔,明自己之心誌。


    劉仙枝聽黃師木介紹了京城情況,心中泛起了漣漪。她暗思道,江南與北方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生活環境。劉仙枝再抬頭時正與黃師木深情而專注的目光交匯,躲閃不及,頓感臉頰發熱,一朵紅霞飛上麵龐,忙轉頭看向棋盤。而這裏棋局也已進入中盤,二人都十分專注,神遊局內達忘我之境。黃師木和劉仙枝也像有了默契,轉頭來觀看棋局進程,但心思卻都沒在棋盤上,還沉浸在剛才談話氛圍中。仙枝對術數推算也略知一二,昨晚聽父親為黃師木測字時說起他家中的情況,如今又近距離接觸,讓她第一次傾聽到來自陌生男人的心聲,不僅怦然心動。這些年來,她一直都是在父親、兄長的關愛下,享受著親情的嗬護,感受幸福;而今天這感覺卻是與以往完全不同,心中波瀾起伏,難以平靜下來。她對麵前這個成熟男人的好感油然而生,他的音容笑貌已牢牢的占據了她的芳心。她也在暗問自己,難道這就是所說的心動嗎。


    黃師木臉朝棋盤,眼睛餘光瞄向仙枝,看她雖眼觀棋盤卻滿臉紅暈。黃師木心裏有些不安,這時小玉前來續茶,和小姐說自己要先去醫館,仙枝點點頭,小玉走後她也恢複了常態。黃師木喝了口茶後將茶盞放在桌上,見仙枝目光注視在書法卷軸上,於是站起身來,輕輕將卷軸抽出來,平放在桌上,打開繩結;讓仙枝幫忙扶住一端,展開一看,隻見上麵一首端正的楷體詩,筆力勁挺、規矩工整:


    白霧浮空去渺然,西虹橋上月初圓。帶城燈火千家市,極目帆檣萬裏船。


    人語不分塵似海,夜寒初重水生煙。平生無限登臨興,都落風欄露楯前。


    黃師木喜愛書法,仙枝也是從小臨摹字帖,兩人都對大師的墨寶讚歎不已。於是話題又轉移到了書法繪畫上,兩人總有共同感興趣的話題。若論起書畫,仙枝則更專業,理解得更深一些。這裏談興甚濃,旁邊棋局正酣,很快一個時辰過去,棋局也進入收官階段。一直是劉子清略領先,因為劉子清經常下棋,棋路很熟,棋感好。他知曉誠是位高手,心裏先重視起來,棋下得穩健紮實。曉誠也清楚劉子清棋力,二人實力隻在一手棋的先後效力而已,稍有疏忽,再難追迴,因此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有失。蘇曉誠畢竟是經過名師指導過的,雖說是很長時間沒下了,但功底還是有的,特別是年輕人,反應快,計算起來在時間上占了先。


    輪到曉誠黑方行棋時,他在二路立了一手。這手棋意在救角上被吃的“彎三子”,劉子清向下衝了一手並將三路一個小尖的棋給連迴,這看似以必應的招法,卻讓曉誠抓住了機會。他依然動出角上三子,在二路上向外爬了一手形成了“丁四”。劉子清果斷二路衝下,曉誠一路渡過,劉子清隨手在一路一撲,曉誠若是一提,劉子清隻須在角部二一路即可打個“接不歸”。曉誠隻能提掉二一路這子而成劫,而全盤白棋劫材豐富,並不怕打劫,因此一直以為是淨活就沒走。可沒曾想這裏是有棋的,曉誠並沒有去提撲的這手棋而是在二一路直接立了下來,這時劉子清隻能提掉曉誠一路上欲渡迴家的這顆子。而黑棋又在另一側白棋已有的一路扳又撲進去一手,將可能出現的另一隻眼滅掉。這時劉子清看明白了,自己要吃角上黑棋五顆子卻不入氣,隻能先在二一路上先粘一手後才能入一一路緊氣;而一旦白棋粘在二一路,角上黑棋五子就可以自團成“葡萄六”,白棋即使吃掉六子也是不活。劉子清知道絕不能粘,沒想到自己一直領先卻在要終盤時一個隨手被曉誠抓住機會,讓角部出棋了。劉子清放下棋子,冷靜下來,他審視了全盤後判斷,這裏不出棋自己也隻領先二子而已,很微弱,若這裏出棋就不夠了。他仔細算清了所有的變化,找到了機會,隻得在不能入的一一路往裏多送一子,黑棋在二三路提掉二子後,白棋在二一路再提迴二子;而此時黑棋若要殺角,必須在二四路再撲進去一子。而白棋也不能提這一子,隻能再往一一路接著送子……這樣神奇的一幕出現了,黑再提二子,即又還原。如此,黑白雙方就變成無限的同形循環反複,永無休止。如果黑白雙方互不相讓,隻能和棋,這就是圍棋術語中的“長生劫”。“長生劫”並不是普通形式的劫,卻有著劫的同形反複特性,在死活問題中也占有一個特殊的位置。可多少棋手終其一生也難下出一盤“長生劫”來,甚至有人連棋形都沒有見過一眼,沒想到今天卻在這一老一少的實戰對弈中走出來了。


    曉誠當即起身,對著棋盤凝視半響,感慨道:“當年我學棋時,曾聽老師講起過長生劫,可老師也沒有下出來過。老師隻是根據描述擺出過一個形,與我們這並不相同。”就在曉誠感慨時,劉子清卻沉默不語,他心裏卻在思考起劉氏算經中的未解一章,這就是大明朝敗亡的原因所在,這和“長生劫”有著怎樣的關聯呢?他很想就此深入推理下去,可眼前的棋局已終,也容不得他繼續思考下去。劉子清又迴到現實中來,微笑著對曉誠說:“這正是圍棋的博大精深之處,天機莫測,世事難料,其中之玄奧,也許是早就注定了的。”


    曉誠雖機敏,知道劉子清的話是有所指,可對弦外之音說什麽卻是不解。


    黃師木和劉仙枝雖在一旁觀棋,可二人心思卻都不在此,直看到棋局已終卻還不知誰輸誰贏,要幫忙數子。劉子清看了兩人一眼已然心裏明白,高聲大笑,曉誠也笑起來不止。倒是觀棋二人被笑得不知所措,還是仙枝反應快,臉一紅,起身借口到院子裏去了。這天作之合的結局,確是始料不及的,劉子清非常高興,好長時間沒今天這樣暢快了,看近中午,一定要請二人在家中用餐。


    這時,小玉也從醫館迴來,仙枝讓她去對麵得月樓叫了一桌酒菜。不多時,夥計用食盒擔來,四人分賓主坐定;仙枝坐在父親的下手位置,小玉上前斟酒。劉子清端起杯子說道:“佛家說‘佛渡有緣’,說‘輪迴、轉世、再生’都是為了‘緣’;道家講‘道法自然’,講‘修煉、成仙、永恆’也不過為了‘道’。這其中說法不同,卻各有各的理,今天大家能在此飲酒,既有緣,也合道,大道自然,先幹了這一杯。”劉子清勸下了第一杯酒後,小玉再將杯子加滿酒,劉子清勸客吃菜,仙枝隻是不語。


    劉子清將裝滿酒的杯子向前推動一點說:“我們晨迎日出,夜披星月,每天麵對著熟悉的青山綠水,時光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孩童長成了大人,青壯變成了老翁。”說到這裏,劉子清停頓了一下,看了眼女兒,然後目光又轉向黃師木和曉誠,接著說:“這不變的唯有我們內心所堅守的真誠、善良和責任。雖然我們每天都在忙碌著各自不同的事,可我們的目標卻是一致的,那就是為了讓親人生活得更好。我們為了生活再喝一杯。”說罷劉子清又勸了第二杯酒。


    待小玉再加滿酒後,劉子清微笑著朝女兒點了下頭,仙枝站起身來,代父親給黃師木敬酒。


    正是:


    競利奔名何足跨,清閑獨許野僧家,心田不長無明草,覺苑常開智慧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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