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誠讓貞慧再取一百兩銀子,用綢布袋裝好。黃師木見狀忙站起身勸阻:“大哥,銀子我自己帶了來,這可不能再讓你出了,你要是再堅持可要折殺兄弟了。”蒯蘇誠笑笑說:“銀子劉老伯是斷不會收的,以他的個性,肯定還會退迴來。老人家一生淡泊名利,他年輕時也是久經沙場,什麽場麵沒見過,征討殺伐,生死看淡;功名利祿對他來說早已是過眼雲煙,富貴榮華視若浮雲等閑。如今,他每天除了推演劉氏算經,再就是與幾位好友紋枰對弈下幾盤棋而已。老人這幾十年經過的風雨曆程,波瀾壯闊,堪稱大明萬曆一朝曆史的濃縮。蒯蘇誠說罷,看著東西齊了,對曉誠說:還是你陪師木去吧,等你們迴來後看是什麽情況;下午,再讓你嫂子再單獨找仙枝聊聊。”


    就這樣,蒯曉誠和黃師木兩人帶著禮物,朝劉子清家走去。路上經過一個集市,黃師木掃視了一眼這些種類繁多令人眼花繚亂的商品,看著都覺得新鮮,和京城卻完全不是一種風格,具有濃厚地方風情,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受。黃師木心想,這若是在京城的商鋪中,肯定會是暢銷貨。看來,這南北商品交流還沒有達到順暢,少有人去做這遠道販運的生意。也因為小物件本來利潤不高,再加上千裏的運輸費用,價格就升上去了;而生活中的常用物品最終還是要廉價實惠。二人從集市穿行而過,轉了個彎,經過一座石橋,看到河裏一位老漢搖著小船,船上擺放著幾張桌椅。黃師木放眼望去,能看出是紅櫸木材質,做工也很精製,應是木坊加工好的成品給客戶送貨,這類家具的消費對象一般為普通市民。走過橋後,清溪畔一片竹林,綠意蔥蘢;竹林對著一所大宅院,院門厰開著,兩隻大白鵝邁著將軍步在門前巡視著。門前左側是一棵高大的香樟古樹,樹下有一張石桌帶四隻石凳,圍著幾個人在看兩位老者下棋。兩人走到近前,不待曉誠介紹黃師木就猜出是到了劉子清家,看這周邊的環境,石橋、清溪、竹林、古樹、老宅,宛如來到了桃花源中。再看樹下弈棋和看棋人的那份悠閑愜意,似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原來生活竟還可以這樣安閑。


    明代圍棋是我國古代圍棋發展較快的一個階段,水平也已達到非常高的境地。由於太祖朱元璋喜愛圍棋,影響到官員及士大夫一層的文人更是樂此不疲,以至於在市井民間及小商販中也很常見。而江南更是文人聚集之地,圍棋之盛超乎京城。黃師木小的時候也學過圍棋,但由於從少年時就忙於家事,再也沒有時間和閑情來享受弈棋的樂趣。但他不知道,曉誠可是江南屬一屬二的圍棋高手。我們本部書有能人六藝,分別是:蘇三娘的古琴,蒯曉誠的圍棋,老河東的相馬,朱忠的算盤,李獨秀的象棋,富秋華的麻將。


    曉誠自小在無錫長大,曾師從於過百齡學習圍棋。他天賦極高加上人又聰明,進步很快。在一同學棋的弟子當中,曉誠曾有在師傅讓二子的情況下取勝的記錄,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的成就,以當時的實力在江南一帶幾乎無人能敵。後因師傅過百齡進京發展,而曉誠也已長成大人,為了生活,來到蘇州堂兄這裏找事做。但他圍棋功底深厚,已經達到相當高的水平,用現在的話說,也是專業水準,起碼有個專業五段的實力。到蘇州後由於紫檀堂的生意繁忙,曉誠的心思全放在對外跑市場上,除要購進木料,給客戶送家具外還承接訂單。他做事十分專注,也就沒時間和心思再去下棋,時間一長就連無錫的棋手也都把他忘記了,就更不要說別處了,因此蘇州的圍棋高手並不知道曉誠這個人。劉子清喜歡下棋,也是江南一帶為數不多的幾位圍棋高手之一,雖然年紀大了,可蘇州城裏能贏他的人可沒有幾個。今天和他對弈的人叫盛大有,也是江南圍棋中頂尖級高手之一。


    黃師木和曉誠將圍棋盤放在一塊石板上;書畫軸是用木盒子裝好的,曉誠抱在胸前。黃師木提著兩隻棋盒,二人立在一邊觀看。看到棋至中盤,白、黑對攻,黑方二十多子的一條大龍已經是出逃無望,隻有兩個後手眼。執黑的盛大有苦思無良策,半天不落子。也是兩人常在一起下,彼此熟悉對方棋路,執白的劉子清淡然的看著棋盤,旁觀人笑著說,認輸吧,就是過百齡來也不行了。曉誠細算了一下,做活是不行了,但可利用對方棋形的薄弱進行反擊,因看劉子清優勢,又比較熟悉,就幫他對手支上了招。執黑的盛大有也是想不出什麽辦法來,就聽從曉誠的意見走了起來。先在不起眼的一處“並”了一手,這一步極難發現的妙手,看似為做眼求活,實則隱藏著反擊的手段。劉子清看一眼不假思索的應了一手;下一手黑又刺白的單關,白必應。黑再立下謀求渡迴連接,這時出棋了,以他們二人的棋力都能計算出來。盛大有也已看出了端倪,劉子清一算知道不行了,要麽讓其連迴家,要麽雙方進行大龍對殺,細算起來,對殺白又差一氣。這時二人都感到驚訝,互相對視了一眼不下了,大家都把目光注視到曉誠臉上。因為這兩人同在蘇州城,下棋有幾年了,算是老對手,在當今江南一帶的圍棋圈裏也是占有一席之位的,都沒想到今天會殺出個年輕人,令死棋複活。劉子清五年前就認識曉誠,昨晚也還在船上一同喝酒測字。隻是令他驚訝的是,竟不知道曉誠還是個圍棋高手。看到曉誠身傍的黃師木時,劉子清站起身子說道:“今天來了客人,不下了,並邀請眾人到家中一坐。”下棋的人和圍觀的人見是有客,都揖禮告別,稱改日再擾,一並散去。


    黃師木、曉誠帶著東西隨劉子清走進院內,兩隻大白鵝見有生人進家,衝上前來阻攔。劉子清手一揚,兩隻鵝立時定在那裏,瞪著兩隻小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劉子清將兩人請進中堂就座;黃師木和曉誠將禮物放在桌上。丫環小玉上前沏茶;劉子清笑道:“今天早上起來見兩隻喜鵲在院子的樹上歡叫,我就猜出要有貴客來;可沒想到貴客中還有位圍棋高手。”小玉上前將新沏好的碧螺春茶給三人的杯子一一加滿,茶香漂溢,滿室清香。黃師木立起身向劉子清深鞠一躬,誠懇說道:“晚輩黃師木今到蘇州,有幸遇到救星,這是老天對我憐愛,讓我家中親人有了期盼;這一切都要依賴劉小姐慈悲,施妙手救治。我這裏聊備薄禮略表心意,倘若能感動劉小姐北上京城,則是對我全家的恩德,必將一生相報。”


    黃師木說到此時動了真情,鼻子一酸,眼眶有些濕潤。可能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他隨即調整了下情緒,接著說道:“來往所需一切花銷和行醫費用,不計多少,都由我來承擔。”在說這幾句話時聲音低了許多,也正是這一細節,讓劉子清觀察到了。僅從這一點上就看出黃師木是位重感情且勇於擔當的人。在提及費用和酬銀時,他並沒有時下那種高人一等的自得傲慢神情,顯示出了良好的個人修養;再看他目光堅定並有些動容的樣子正是重情輕財的表現。劉子清隻是微微一笑,請黃師木就座,目光卻轉向裏間閨房門口。這時從房間走出來一位素妝女子;蛾眉淡掃不施粉黛,清純脫俗氣質超群,正是老人的女兒劉仙枝。


    黃師木一見劉仙枝,驚喜的站起來。劉仙枝的眼光一遇到黃師木,立時雙瞳剪水,變得有神,臉上也露出了微笑。這一切都被劉子清看在眼裏。仙枝給二人行了見麵禮,二人也作揖還禮,重新入座。曉誠說:“知老伯喜好圍棋,早就想來府上學習一盤,隻是不敢貿然相擾。今天借黃大哥一事,一同過來求教。”仙枝在父親一旁坐下,不待曉誠介紹,黃師木開口說道:“劉老伯是真神仙,昨晚在下也全都受教了;在您眼裏任何事都是透明的,也無須我再多言。我自少年時起隨父親學習木作手藝,十五歲那年父親去逝。我接手父親留下來的木坊,與母親一道苦苦支撐著,總算能在京城名家木坊中立有一席之地,如今也有了些規模。工匠之家,以勤勞搏命,我們不懼貧窮,隻怕病災。或許老天有意要我屢經磨難,家中卻是一直多事。內人生育後得了產後風離世,留下一女;幸好孩子長大,可如今孩子養母竟也得了婦科病,身體一直不好,臥病在床。雖經多方求醫問藥,隻是不見起色,且日漸加重。在我離京前,我母親前往神算子張鐵嘴處卜卦,說我此番南下會遇到能醫好家人疾病的貴人。當時我並沒有在意,直到昨晚船上巧遇,我才確信是真的遇到了。也是老天垂愛,讓我有幸能遇到劉老伯一家人,若能得劉小姐出手相救,對此大恩,我黃家必世代相報。”黃師木說這話時看著仙枝,兩眼已是濕潤。


    仙枝聽了黃師木這一番話受到感動,不再迴避黃師木的目光。她直視黃師木問道:“病人生活能否自理?”黃師木迴答說:“病情拖延已久,初時天天服藥,後來她自己也厭煩了,不願意再吃藥,春節後還可以下床自己洗漱解手,隻是後來愈發加重,足不出戶,如今下床也難了。”仙枝聽罷沉思不語,劉子清問道:“你今奉旨南下采辦皇木,隻是路過蘇州,還要再去嶺南,是吧?”黃師木點了點頭,目光流露出“人在朝廷,身不由已”的苦衷。


    劉子清說道:“仙枝雖說學醫多年,也經手治愈了一些女科疾病。但自古行醫治病難有十全的保證,隻是醫者仁心,盡心盡力而已,這道理你應明白。對醫生而言,病人為大,所謂治病救人乃醫者之本;而仙枝她畢竟是個姑娘,北上京城千裏之遙,恐多有不便。”劉子清說話時看了女兒一眼,仙枝臉一紅,低下了頭。


    我們前文說過,劉子清乃是大明開國功臣文成公劉伯溫後人,當年劉伯溫輔佐朱元璋平定各路英雄豪傑,推翻元朝,創建了大明帝業,其所遇艱險難以盡述。這不僅有來自敵方,更有來自身邊人的陰招暗計。他當年曾受太祖朱元璋之命卜卦測地擴建南京城。曆史上這一帶是湖泊水地,地勢十分低窪;在築宮城北門時,當時設計的是比南門矮一磚。可就在施工時胡惟庸為陷害劉伯溫,故意使人暗中加高了一塊磚,完工後,他跑到朱元璋處告發劉伯溫。劉伯溫夜觀天象,烏雲遮月。他掐指一算,知有此一難,沉默不語。是夜,電閃雷鳴天降暴雨,南京城南門地勢高,泥水往北灌,暴雨如天河傾倒,直下到第二天的午時三刻,雲開見日。也是天佑功臣,經一夜零半天的雨水浸泡,磚下沉一塊。朱元璋找人測量,南北兩門的建築尺寸和圖紙設計一樣,竟分毫不差。但是經此一調,演出後來永樂靖難,五十三年後皇城北遷燕山,這一切也是當事人所始料不及的。等到了朱元璋晚年時,宮殿地基已經下沉得非常嚴重。整個皇宮的地勢呈現出南高北低,按風水學說法於後代不利,一代比一代弱,終至絕後。而此時的洪武帝已年邁力衰,雖追悔莫及卻無能為力。他死去四年後建文帝朱允炆被燕王朱棣奪了皇位。


    劉伯溫參與製定律令,肅綱紀,整吏治,嚴懲貪枉;因與胡惟庸政見不和,屢遭其排擠,六十一歲時告老還鄉。在家為民的日子裏,他將平生所學編成《劉氏算經》一書。因早年說過胡惟庸不能為相而被胡忌恨,終遭胡惟庸陷害,臨終前找來兩個兒子交代後事。他將《劉氏算經》交給兒子說:“此我一生思想見識之積累,傳於你們,但受益者要隔代。你們看了也沒有用,若不在朝為官,尚能平安;而身在朝中,如人在江湖,恐難自保。此後,劉家後代若不為官者,得此書可逍遙一生;為官者須知進退,盛極必衰。胡惟庸一生害人太多,我觀此人不出五年必敗,隻可惜受誅連者太多。”果然,一切如劉伯溫所料,洪武十三年,胡惟庸以“謀逆”罪被殺,連坐族誅者達三萬餘人,十分淒慘。


    劉璉、劉璟聽了父親的話,因考慮兩人都在朝為官,對《劉氏算經》並沒刻意鑽研。洪武十年,劉璉因與胡惟庸黨人起衝突,被脅迫墮井而死。次子劉璟,因觸怒成祖被捕入獄,在獄中自縊。長孫劉廌,襲封誠意伯,封為特進光祿大夫,職官正一品。他秉承家學,滿腹經綸卻無心仕途,歸隱故裏後將祖父的禦書、詔、誥、行狀結集成《翊運錄》,著有《盤穀集》十卷傳世。


    正是:


    天時不測多風雨,人事難量多齟齬;天時人事兩不齊,莫把春光付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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