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嘴微笑看著黃母,示意她把手伸出來。黃母將雙手展開,放在自己眼前仔細看著,左手放右手前,右手又放左手前,最後竟雙手豎起來,手掌心合在一起,伸向前對張鐵嘴說,看哪隻手好啊,您來定吧。木架上的鸚鵡本來眼睛直盯著黃母看,等她伸出手來,可沒想到黃母竟雙手合十,一同伸出。鸚鵡呆立在架子上,像是在思考著應對方案,又抬頭看了看虔誠的老人,說了句:“觀音禮拜菩薩,求人不如求已。”


    張鐵嘴也沒料到會出現這一幕,到底是久經江湖的神算子,他會心一笑,將左手持的長煙袋放在一旁,右手扇子在臉前一揚,手腕一抖將扇子合上。鸚鵡見狀,轉了個身子,低頭不語。黃母沒按規矩出牌,令張鐵嘴猝不及防,他自己又不好選擇,隻得讓黃母將手收迴,讓她說個字來測。其實這也和以往不同,別人測字都是拿筆寫在紙上,張鐵嘴可能是怕黃母不會寫字,就讓她說一個字。可沒想到黃母看到了桌子上的紙和筆,竟伸手自己拿了過來,眼睛盯在紙上略想了一下,端端正正的寫了個“木”字。


    這一次又是出乎張鐵嘴意料之外,他再不敢掉以輕心,定了定神,眼睛盯著字細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傾。眼前這個字橫平豎直,中規中矩,雖說不是書法作品,但若是拿來和字帖上的字來比,竟也不差分毫。張鐵嘴心想,今天可真是遇上高人了,他深唿一口氣,微閉雙目調勻唿吸,冥思靜想。這也隻片刻間,再睜眼時目光閃亮,他知道自己麵前的人是誰了。這是老朋友黃奇功的妻子,細想起來,自己還欠他一份人情未還;可如今黃奇功已經不在了,往事依稀,故友深情,歲月不堪迴首。張鐵嘴感慨不已,情緒也受到影響,早失去往日口吐蓮花、妙語連珠的風采;也沒了侃侃而談、滔滔不絕的神奇。此刻他更像是一位寺院的主持,麵對著一位修行功夫比自己還要深的世外高人,一字一句的念誦著經文:“您兒子自幼聰明伶俐,雖胸懷大誌,但詩文不能博取功名,求學之路困於家境艱難。以木為業,因木得誌,良材佳木製成美器,同時成就一番事業。少年求功名,覓於詩書,雖一心向往卻功名遠去;良工製器,精雕細磨,無意仕途卻入官場。中年事業有成,家庭幸福,但一生不得以‘斧斤’向山林,忌伐樹木,否則將失根基,減滅功業,影響命理格局。”


    黃母聽了心想,這張鐵嘴還真是說得準,特別是把兒子的早年經曆都說個不差,心裏的擔心放下了,於是就直奔主題,問兒子此番南下辦差,是吉是兇。


    有了前麵的鋪墊,張鐵嘴終於恢複常態,此時無須再思索,繡口一張,字字珠璣。


    “貴公子本為‘木’命,天圓地方,但有水土之處,都能紮根生長;在北方則旺事業,到南方則興家業。為人正直,心中常存一理;做事認真,每懷工匠之心;耿直豪爽擔大任,善良誠信濟人難。行盡天涯,多得貴人相助;跨海登山,總是有驚無險。水木相濟,身沐心清度危困;木支共生,醫仙拈枝驅病魔。此去天南,雖過千山、涉萬水,並無大難;走深山、穿密林,總是平安。”


    黃母一聽心中十分高興,若吞下一團昆侖山的清氣,心情舒暢無比;頓感天地間一切都變得那麽美好,原本一肚子的擔心,頃刻間雲消霧散。才聽得張鐵嘴話中有“沐清”二字,原來有“沐清”在,才能幫助挺過艱難、走出困境。兒子原本還有個賢惠妻子,這兒媳也是自己挑選的,可生孩子時難產,不久就撒手人寰。如今沐清雖非明媒正娶,卻是家庭主婦,近因小產,身體卻一直不見好轉。這時,黃母又動了慈悲心,本來是要再問兒子的事業和姻緣,此時卻變了主意,心想平安高於一切,還是問“沐清”的身體何日能康複。又問:“我家媳婦身子弱,得病一直臥床,多問先生一卦,我付錢給先生,她身體何日能醫好。”


    張鐵嘴聽了嗬嗬一笑,心想,這老太太也是個實在人。確實,測字至此已經結束,現在另問家裏其他人安詳,這就如同買東西時又要搭一件,在占卜圈子裏也是有規矩的,通常並不計較,但多為敷衍兩句,也就此打住了。可張鐵嘴不是這種人,且黃母也主動說了要多付錢,並沒想占他便宜,於是解答:


    “樹生水邊實堪幸,良醫到家本源清;


    枝繁木壯家和順,前世姻緣兒女情。”


    張鐵嘴說完,看黃母聽後不太明白的樣子,向她講解說:“你兒子此番南下,在江南錦繡繁華之地,得遇良緣,若能把握住,則一生完滿。新人進門,家裏人的病也很快就好,不出三年,就能恢複健康,合家幸福。”


    張鐵嘴就此打住,微微抬起頭,目光移向黃母身後。黃母迴頭一看,原來自己身後已經圍了幾個人,也在等著算卦。黃母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全部,不再多言,高興的將卦錢雙手捧給張鐵嘴,張鐵嘴隻收下八文錢,餘下的八文錢又交給了黃母。黃母也來了慷慨,將八文錢放在鸚鵡麵前,說了句:“這錢就留著給八哥鳥兒買食吃吧,真是個小機靈,太招人喜歡了。”說完轉身就走。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經張鐵嘴這番點撥,黃母解開了心中疑惑,心裏亮堂起來;人也仿佛年輕了十歲,走起路來腳下的步子變得輕快。此刻她感到天是格外的藍,風也特別的爽,唿吸都變得十分順暢。她一路小跑著迴到家裏,徑直奔向沐清的房間,人還未進屋,卻先自笑出了聲。


    陽光透過窗紙,滿室光亮,沐清安靜的躺在床上。雖已到了夏天,可她還是不敢開窗,看到母親歡笑著跑進屋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還不待開口問,黃母已經坐在了床邊,動作之快,如年輕人一般。黃母將沐清的兩隻手拉過來,放在自己胸前,沐清感受到了母親心髒呯呯的跳動。黃母平息了一下唿吸,開口說道:“孩子,這下可好了,你的病終於有得治了。”沐清也微笑著看母親,目光如一汪清泉般透徹。黃母就將才去大市街找張鐵嘴卜卦的事說了一遍。沐清隨著母親的講述,心裏變得敞亮,臉上露出微笑;及聽到師木此去江南會得遇良緣,心裏猛然收緊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開始飄忽不定,眨動幾下後,她將目光下移,麵部嘴角雖保持著微笑,可已顯得不那麽自然。黃母正講在興頭上,完全沒注意到沐清表情這一細微變化。她一口氣將張鐵嘴的話從頭到尾學了一遍,直到說起一家人幸福時,臉上洋溢著微笑,心情還沉浸在快樂之中。沐清此時也已慢慢恢複了常態,連連說好。


    黃母幾乎是一口氣將話說完,加上剛才這一路的小跑快行,這才感到有些口幹。忙起身去倒水喝,自己先喝了一碗後又給沐清也倒了一碗,細心的她又加了勺糖,然後用筷子攪動幾下才端過來。沐清直起身雙手接過碗,喝了一小口,十分感激的看了母親一眼,又輕輕放在了床邊。黃母看到時間已快中午,話也說完了,就要去做飯,等兒子迴來好吃飯;起身後還兩步一迴頭的看著沐清笑。


    黃母走出房間後,沐清心中頓起波瀾。她不知道聽了這個消息是好還是不好,想想自己臥床已經一年多了,自感拖累了家裏。嬌兒並不知曉生母的事,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她的親娘。自己竟也有嬌兒就是親生的感覺,也適應了做家庭主婦。這段時間來,師木每天都會來床邊握著自己手問候幾句,對自己那份感情是真真切切。可母親說的那個江南的“良緣”會是個什麽樣的人,是大家閨秀還是名門淑女;來到家中會喜歡嬌兒嗎。隻恨自己身體不爭氣,得了這賴床的病,自己這病還真能醫治得好嗎,已經一年多了,藥也吃了不少,卻依然不見起色。沐清再也淡定不下來,越想越亂,正在這時,嬌兒口中唱著歌進房間來。沐清一見嬌兒,忙掩飾起內心的慌亂,長舒一口氣,當聽到嬌兒高興的叫聲“娘”時,她頓覺煩惱全消。


    黃師木中午迴到家,進了院子遠遠的就見母親一臉笑容。他猜想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吧,忙緊走幾步來到母親麵前。母親拉著他手就朝裏屋走,徑直來到自己房間,坐在炕沿邊;她思維清晰,把張鐵嘴的一番話按著先後順序重又給兒子講述了一遍,如同是把肚子裏的話一下子全都倒了出來一樣,直覺得一身輕鬆。黃師木最關注的就是沐清身體會好的那句話,看到母親高興的神情,安慰母親說:“終究是算命先生之言,不可過於全信。隻要我們堅持醫治,方法對症,沐清的身體肯定會好起來的。我們都還年輕,您就是想要孫子,也一定會有的,其它的都不要急,我先去看看沐清。”黃母聽了兒子的話,明白他的心思,說:“你也該餓了,叫沐清一起吃飯。”


    過了立夏節氣,北方的天氣也一天天熱了起來。黃師木將自己職內事交與尚書何應瑞,並與何尚書商定好,在自己離京的這段時間裏,皇上如有木料需求和木作上的事都交給營造處的趙師能,他會有辦法。這些天也把家裏的事情安排妥當,定好了離京南下的日子。


    臨行前,天啟帝特意讓魏忠賢去錦衣衛挑選了兩匹馬寶良駒。這馬身細長,一匹棗紅色,一匹純黑色,是來自哈薩克汗國烏茲別克部的汗血寶馬,腳力很好,一日跑上個三百裏是很輕鬆的事。馬的親和力也好,牽來時,黃師木用手指順著馬的鬃毛攏了攏,拍了拍馬脖子,又繞馬走了一圈,棗紅馬打了個響鼻,就如同接受了新主人一樣,看著黃師木一聲長嘶,用頭摩蹭著黃師木的手。黃師木翻身上馬,在場地上轉了一小圏,知道這是匹馳騁千裏的寶馬良駒,心想此番南下要走千山過萬水,一切都要靠它出力。


    第二日,黃師木帶著一應的公文書函和徒弟楚大板告別了家人。楚大板背著隨身換洗的衣服和銀兩走在前麵,沐清頭上裹著藍布巾,在黃母和嬌兒一左一右的攙扶下,也走出院外,扶門遠望,目送著二人離家。黃師木也是走幾步一迴頭,直到看不見母親和家門了才上馬而去。他們二人從南門出城,上了官路後縱馬飛奔。楚大板是臨行前幾天現學的騎馬,年輕人身體協調性好,膽子又大,很快就掌握了騎馬的要領。坐在奔跑的馬背上有飛舞的感覺,看著路兩旁快速後退去的楊樹和過往的行人,心情十分激動。本來他要準備能吃三天的幹糧,可師傅告訴他:吃的東西可以帶點,一頓飯的量足矣。因沿途都有“驛站”供給,要長途行走,也不方便攜帶太多物品在身。


    “驛站”是專供傳遞文書或來往官吏中途住宿飲食、補給換馬的地方。秦始皇滅六國統一天下後,令書同文、車同軌,開始設定驛站的雛形。自此,曆朝曆代都十分重視“驛站”建設,一般由各地官府出資修建,擔負起政府“招待所”的職責,負責接待過往官員,可使用車、船、馬等交通工具和食宿,且全部免費。隻要你能提供確認本人的身份,證明自己確屬出官差就能得到接待。當然,這也是隨著官員身份品級不同,飲食、住宿、車馬接待的標準也有區別。到了元代,由於疆域比以往朝代更加遼闊,朝廷對“驛站”的建設發展也非常重視,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財力,“驛站”得到加強和完善,成為朝廷鞏固政權的重要手段。大明建立後,為杜絕官員利用驛站的便利進行走私,太祖朱元璋為治理驛政,曾拿自己的親屬“先正綱紀”,以儆效尤。洪武三十年,駙馬歐陽倫擅自動用驛館數十輛馬車走私茶葉。朱元璋聽說後當即下令將歐陽倫賜死,同時頒布法令對特權者進行了限製。規定:若非關係到軍國大事,不允許提供驛站服務;不是涉及到朝廷公事,不能擅自使用驛站的馬匹等交通工具。不管是誰,如果違反了規定一定要問罪,這一製度的實施,效果明顯,終於使得驛站這一領域成為相對獨立的部門而不受地方幹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能保持健康的運行,這種局麵一直維持了近百年。


    到了正統朝朱祁鎮統治時,發生了土木堡之變,此後,朝政腐敗,驛館泛濫,製度開始遭到破壞。有些地方官員采取欺上瞞下的手段,貪汙挪用驛銀,敲詐勒索驛差,至於騷擾地方平民等現象也是屢見不鮮。同時也埋下了崇禎朝取締“驛站”製度的種子,最終引起驛卒造反,天下大亂,大明王朝出現了政權危機,當然這是後話,我們後麵再介紹。


    正是:


    夜對遺編歎複驚,古來成敗浩縱橫。


    功名多向窮中立,禍患常從巧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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