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畝草場可養十五到二十頭羊,三到五頭牛,所需之地不過萬畝。擇幾個縣,使部分農戶改耕為牧便能承擔。


    然農戶們但凡多思一層,便不會願意,雖畜一年牛羊能賺不少錢,然改耕為牧後,會損壞土地,將來無法複耕。


    牧之所以為遊牧,便是草場需休養生息。但農區沒那麽多土地給遊牧,此牧為圈牧。大量牛羊光在一個地方啃,會令草根受損。就算今年的牛羊養出來了,明年草場不得修養,便逐年沙化,此乃殺雞取卵之道。


    但官吏可不管你將來營生如何,他隻要政績,你不願意改牧,那便將你的田賣渡給願意改的大戶。而所謂大戶,本也是與官僚有著親緣的世家、鄉紳。


    於是大戶、豪門與官府勾結,於水枯時節截流斷水,待苗旱死,再放水淹沒。沒有吃的,便隻能賣田,而災情又可壓低田價,大戶豪族則將這些災田瓜分。


    那些大戶也知道,圈牧對耕地損壞太大,但他們有足夠的土地來遷轉,令自己的草場分次修養。


    韓德讓原以為開了互市,大遼朝廷有錢了。可笑,這一文錢尚未拿到,倒搞出了遍野流民餓殍。不知這一出,是否也在趙宋官家算計之內。


    “可現下,流民當如何處置?”蕭燕燕問道。


    韓德讓搖搖頭,甚是為難:“流民恐不止此,我等尚未遇見罷了。”


    “如此下去,豈非……”耶律賢擔憂道。


    曆朝大亂,無非諸王爭位、權臣篡位、流民揭竿。前兩者都在權力中心,波及最多不過權貴。然流民揭竿而起一旦蔓延,便是滔天之禍,人間煉獄,慘絕人寰。


    韓德讓也是憂心,失地流民隻有四個去處,一則為佃戶,但牧場要不了這麽多人。二入城市做工;三則入豪門為奴;四則揭竿而起!前一二三,隻能消化極少部分;大部分隻能反或死。


    韓德讓建議道:“殿下先往建州開倉,能賑多少是多少,先安民。”


    “嗯。”耶律賢應道,如今也隻能這樣做了。


    轉頭又對親衛吩咐道:“爾迴望雲川永興宮,告王妃,將王府存糧、牲畜、財物全運來建州賑濟。”


    “喏!”


    親衛領命,騎著那匹蕭伊蘭暗自扣下的馬,連夜而去,半點也不敢耽擱,倒氣得蕭伊蘭直跺腳。


    見晉王願為民做主,一野流民又再紛紛跪下叩頭,感激涕零。老百姓從來都隻奔一口吃的,但凡有一口糧食裹腹,也不會造反。


    一切暫且安置妥當,韓德讓招來韓壹等韓家護衛,就地鏟土,將那些死者就地蓋土掩埋了,免生瘟疫。而那被他一刃封喉的小夥,由他親手埋葬。


    “哥哥不必愧疚,他壞了規矩,哥哥是為顧全大局。”蕭燕燕勸慰道。


    “是啊。”韓德讓邊挖著坑,邊惋惜道:“可他……餓呀。多年輕一小夥,尚未娶妻吧?”


    韓德讓將屍首拖進坑裏,又伸手理了理他的亂發,仔細著擦了擦他的臉蛋。與他們這些貴族的白淨不同,那是一張被烈日曬得黝黑的臉,年紀不大,卻很粗糙。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韓德讓擦拭著那張粗糙的臉蛋,視線依稀模糊,喃喃說道:“來生,汝若討債,便來尋我。鄙人姓韓名德讓,賤字:致堯;家居臨潢府皇城南文德坊,那一坊就五戶人家,有三家姓韓,門額掛著‘推忠契運宣力功臣’匾的,是我家,莫找錯了。”又苦笑道:“然莫找我媳婦兒,我造的孽,與她無關。”


    這個腐爛透根的國家,配不上這些安安分分的百姓。


    人事稍歇,韓德讓便留下隨行女子、與一隊十人護衛,就地守衛他帶迴來的那些書和財物,餘下的星夜扈從耶律賢去建州開倉放糧。


    蕭燕燕素來自認不輸於男兒,也跟了去,多個人多份力。見蕭燕燕去了,劉謹言不願留下受蕭伊蘭刁難,也跟了去。


    天剛放亮,建州城外已是烏泱泱一片難民潮,那指揮使,往城下一望,當即令道:“挽弓戒備!若流寇衝擊城門,射殺!”


    軍士猶疑道:“可都是自家百姓呀。”


    “安分之民乃百姓,不安分之民乃流寇!”指揮使冷聲嗬斥道,眼見難民湧近,他又令道:“放定位箭。”


    令下,一排箭矢齊射,插到城外空地上,排成一道警戒線。


    那指揮又令道:“齊聲告誡,越界者,殺!”


    城頭軍士聞令,齊聲唿喝:“越界者,殺!越界者,殺!越界者,殺!越界者,殺!……”


    喊聲震天,震得鳥不敢落木,風不敢喧囂。


    難民湧至界線前,向城頭軍士乞求道:“我等隻要些吃的,我等不欲作亂,求將軍給條活路!”


    “求將軍給條活路!”


    “求將軍給條活路!”


    …………


    難民們乞求的聲音傳至城門,指揮使頗有些不忍,他緊了緊拳頭。但上頭有令,他們是軍人,他們得聽令。


    他又重複道:“越界者,殺!”


    似一尊尊冰冷的泥偶般,軍士們又齊聲高喊:“越界者,殺!越界者,殺!越界者,殺!越界者,殺!”


    此時,不知何處冒起一聲悲憤:“那些狗娘養的,就是想讓我等死!反了他娘的了!”


    “我等至親已死、無家可歸!不為爭口糧食,亦要報仇!”


    這振臂一唿,那些克製的仇恨與怨念,瞬間被點燃,並成星火蔓延之勢。那些前排的難民們,在過度的饑餓與仇恨下,理智漸失,紛紛如野獸一般,咆哮著湧向城門。橫豎都是死,殺一個不虧,殺兩個夠本。


    “放箭!”


    令下。


    城頭箭矢如雨,應弦而下,衝擊城門的難民在箭雨的衝刷下,一排排倒塌。


    而那些已經恨紅了眼的難民,已經沒有任何理智與恐懼可言。他們如同行屍走肉,後麵的從前麵的屍體上踩踏過去。


    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打開城門,將那些害他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狗官撕碎!分食!


    韓德讓、耶律賢一行,因昨夜分肉趕來得晚了些。隻見著烏泱泱的人群毫無理智地衝向城門,而後一排一排地倒下,那死傷在城牆下的人已經累積起來。


    耶律賢望著那些死屍,痛聲斥道:“混賬!那都是我大遼的黎民百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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