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海蘭珠


    府署後宅裏,二十多名男女列成兩排,一個老仆臉上帶著憨笑,恭敬地躬身向楊銘說道:


    “將軍大人,小的李自明,是賈老爺家的管事,這些人是故巡撫王元雅大人家中的馬夫、廚子、仆婦、書童、侍女,韃子破城之後,王大人家口被擄,仍是放在府裏做些粗使活計,現在俱候將軍安置。”


    在上個世界的曆史裏,皇太極入遵化城後,收殮安葬了王元雅夫婦,後來又將其家口分賜給麻登雲、黑雲龍兩位俘將,楊銘的到來改變了曆史,麻登雲、黑雲龍已送歸明朝,是以這些家口到現在都還沒有安置發落。


    楊銘點點頭,向人群問道:“你們誰是領頭的?”


    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婦人站了出來,低頭道:“老身郭氏,以前便是在內宅協助管事的。”


    “王大人堅守孤城,以身殉國,名節千古,你們諸位這段時日也受苦了。而今遵化收複,你們若是願留在這府裏做事的,便留下,不願留下的,可以自便,等將來時局安靖了,本將軍會發給盤纏路費,送你們迴鄉。”


    “多謝將軍照拂!家國有難,王大人夫婦殉節,奴婢們失了祜依,亦無處可去,願留在府中做事,將來時局太平了,再護持大人夫婦靈位還鄉。”


    這郭氏說話聲音柔和,條理清晰,態度不亢不卑,看來能當管事自有其過人之處。


    “如此甚好,以後府裏勤雜之事就有勞各位了。”


    那賈家老仆李自明又上前說道:“將軍遠道而來,駐蹕異鄉,起居辛苦,我家老爺特地選了兩個丫環侍女,素是溫馴靈巧的,送來服侍將軍和夫人。”


    說罷便指了身後兩個清秀可人的少女喝道:“香雲、楚雲,還不快見過家主!”


    兩少女上前一步,齊齊跪倒在地,鶯聲喚道:“奴婢們叩見將軍、夫人!”


    “夫人?”楊銘一愣,話還沒問出口,一眼瞥見身旁冷著臉的韻秋,心裏道一聲僥幸,哈哈大笑幾聲,說道:“好,好!你們兩個,給本將軍把夫人服侍好囉!”


    看來這賈維鑰求生欲還是很強的,這麽快就來巴結討好自己了,他心裏不禁暗暗有些得意。


    隻是楊銘並沒有想到,雖然剛才在大堂上把這老家夥駁得啞口無言,但若講內心的城府,他是比不上這些老奸巨滑之輩的。賈維鑰送兩名美女過來,一方麵固然是討好邀幸,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府署的奴仆都是王元雅的舊人,王元雅夫婦之死,跟他獻城投敵脫不了幹係,那些舊仆自然是懷恨在心,若他們在楊銘麵前屢進讒言,自己這條老命隨時不保,所以一定要在楊銘身邊安插自己的人才放心。


    窗外陽光明媚,晨風送來陣陣紫藤花香,西廂花廳裏,楊銘坐在太師椅上,等待段思德的到來。


    “將軍,請用茶。”那丫環楚雲捧了香茗進來,屈膝奉上,托著白瓷茶盞的手指纖秀如玉。


    “嗬嗬,好。”楊銘伸手過去,卻不接那茶盞,隻是撫了她的手久久不放。


    楚雲臉上一陣羞紅,卻又不敢躲避,隻聽一聲冷哼,韻秋過來將茶盞接了,重重地一磕放到茶幾上。


    “韻秋,你……咋像母老虎似的,把人家丫頭都嚇跑了。”望著楚雲匆匆出屋的背影,楊銘不滿地埋汰了一句。


    “你要喝茶便喝茶,摸人家手幹什麽?!”


    “怎麽,吃醋了?”楊銘嗬嗬一笑,拉住韻秋的手,裝模作樣地也是一陣撫摸,韻秋寒著臉一把甩開了他。


    “我擦,摸她的手不讓,摸你的手也不讓,這是要老子打光棍不成?”楊銘嘻皮笑臉地打趣道。


    韻秋自知胡攪蠻纏是說不過楊銘的,索性偏了臉不理他,這時,透過窗欞向外看去,卻見院子裏人群擁簇,一片喧嘩。


    楊銘也聽到了外麵的動靜,趕緊出屋察看,隻見院內進來了一大群女子,粗看足有三四十人,這些女子雖然衣衫汙垢,粉麵蒙塵,但仍掩不住曼妙的身姿和嬌麗的容顏,那些仆男仆婦們圍在一旁嘰嘰喳喳地指點議論。


    “將軍,小的到……到了。”段思德一臉油汗,跑過來躬身拱手報告。


    “段思德,這是怎麽迴事?!”楊銘狠狠地盯著他問道。


    “將軍要找的人,小的隻是匆匆看了一眼畫麵,實在是記不住,小的找了一夜,不敢確定,便將她們這些長得像的都帶來了……”


    楊銘目光從女子人群裏巡過,隻見她們一個個麵帶驚羞,花枝嬌顫,卻哪有一個長得像的,若硬要說有什麽共同之處,那隻能說,都是千裏挑一的美女。


    “段思德,你幹的好事!”他厲聲叱道。


    段思德不禁一個哆索,心裏暗暗叫苦,他沒能找到楊銘要的人,情急之下,便挑了這些美貌女子來應付塞責,一路上惴惴不安,生怕楊銘責怪他無能,現在看來,這馬屁確實是拍到馬肚子上了。


    “將軍,小的……小的無能,沒辦好將軍交代的事情,請將軍治罪……”


    “段思德,你雖然沒能參加攻城,但卻守護了營地的安全,將傷員、俘人、物資輜重完好無損地帶了迴來,這也是大功一件。


    “你先下去,今後好好替本將軍辦事,遵化城首登之功,不會少你一份!”楊銘板著臉,淡淡地說。


    “嘿,多謝將軍!”段思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他知道,今天這事終於還是辦對了。


    “郭大嫂,請盡快安排她們洗漱更衣,準備飯食,房屋鋪蓋也要安置周全,差什麽東西找那段思德去要。”


    “是,將軍。”郭氏欠身領命,帶那些女子向裙房去了。望著她們花枝搖曳的背影,楊銘不禁心中大暢,摸出一支香煙點燃,美美地抽了起來。


    這時,謝慶元匆匆地從前院進來,到他麵前躬身稟報:


    “將軍,抓到一個蒙古科爾沁的台吉……”


    台吉是滿蒙部落的爵位名稱,相當於漢語的王子、王弟,皇太極此次入塞,跟隨的最大一個蒙古部落便是科爾沁,他們來了二十三位台吉,帶的具甲騎兵就有兩千多。這些蒙古人昨夜被嶽托頂在前麵當炮灰,死傷慘重,倉惶之間逃竄出城時,便有一些人沒能跟上,留在城裏負隅頑抗,或被殲滅,或被俘虜了。


    “走,去看看!”


    楊銘快步來到前院,隻見垂花門台階之下,四連的軍士押著一隊蒙古人,領頭的年輕男子麵容英俊,衣服華貴,見他出來,便嘰哩咕嚕地一個勁說著什麽。


    看來此人便是台吉了,楊銘眉頭一皺,正要叫人去找翻譯,謝慶元就轉頭譯道:


    “將軍,他是科爾沁貝勒宰桑之子,索諾木台吉,他說請您不要殺他,他願用五百匹馬、一千頭羊換自己的性命。”


    謝慶元原是趙率教的部下,趙部曆駐甘肅、寧遠、錦州、山海關,這些北方邊軍裏原本就有很多蒙古夷丁,且常年和蒙古各部打交道,雙方時戰時和,是以他會蒙古話也不算什麽異事。


    “堂堂科爾沁的台吉,就值這麽點東西?”楊銘淡淡地說。


    其實他也沒打算要殺這些蒙古人,時下皇太極尚未完全征服蒙古,這些蒙古部落在後金和大明之間左右搖擺,謀取自身的最大利益。此次己巳之變,明朝便動員過蒙古的林丹汗,要他出兵攻擊皇太極的後方,雖然林丹汗最終沒有幹,但雙方的聯係尚在,仍存在合作的可能。


    後金與蒙古結成統一戰線,共同征伐大明,是1634年林丹汗兵敗身死之後的事情,在此之前,局勢一直存在轉機,作為了解曆史進程的現代人,楊銘不會主動助力把蒙古人推向皇太極的懷抱。


    那索諾木台吉聽到謝慶元的傳譯,臉上一紅,大聲說:“隻要將軍放了我們,我們願獻給將軍一千匹馬,兩千頭羊!”


    他說的這個數目已經不小了,馬匹是楊銘目前迫切需要的軍事資源,如果能一次補充一千匹良馬,對順義軍的戰力提升將是非常有益的,至於兩千頭羊嘛,這羊肉的美味也是他所喜歡的。


    “如此甚好,那就一言為定!記住,本將軍要的是良馬,別拿那些雜馬劣馬來濫竽充數!”


    馬匹是蒙古與大明貿易的大宗物資,其地位類似於大明賣給蒙古的鐵鍋,大明專挑劣質鐵鍋給蒙古人,蒙古人當然也會在馬匹身上做手腳,他們賣給大明的馬要麽養不肥,要麽沒生育。萬曆年間朝廷流傳這樣一個段子:蒙古人的馬一生下來,就把小馬駒留在山下,母馬係在山頂,如果小馬駒能夠從山下一躍而上跳跑到母馬身邊,那就是好馬!留著自己用;跳跑到半山腰然後溜躂上去的馬駒,那就殺了吃肉;懦弱而不敢上山的,賣給大明。


    這個問題積累到崇禎年間達到高峰。崇禎元年秋,察哈爾汗部虎墩兔(林丹汗)犯邊,崇禎讓宣大總督王象乾拿對策,王象乾說,不就是蒙古人要賣劣馬嘛,咱們不收他劣馬,銀子按半價給他,花錢消災完事。少卿申用懋慷慨激昂地反對說,向蒙古人買劣馬確實不好,但每年我們從蒙古那裏買迴數以萬計的馬,這多少對蒙古人也是個削弱吧?再說,我們花錢買馬,多少算個說法,平白一大筆銀子送給他們,這算啥?是歲幣麽?吵得不可開交。


    “將軍放心,我們蒙古漢子講的就是一諾千金,隻要將軍放我迴去,一千匹良馬,兩千頭肥羊,定當獻給將軍!”


    這話謝慶元一翻譯,楊銘不禁哈哈大笑,心道你把老子當傻子了,放你迴去?你迴去了馬毛都不會送一根來給老子。


    心裏雖然這麽想,話還是得悠著說,他打著哈哈,說道:“索台吉難得來大明一趟,何必急於迴去?就在這遵化城裏盤桓個把月,各處走走玩玩,什麽時候馬羊到了,再迴去也不遲。”


    那索諾木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咬牙說道:“將軍若是不相信我們,那麽,本台吉留在這裏,請將軍放其餘的人迴去報信,待馬匹羊隻送到,將軍再放本台吉迴去。”


    我擦,這蒙古吉台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人格高尚了?楊銘聞言,不禁懷疑他們是不是在搞李代桃僵之計,找個形像氣質好的人扮作台吉,掩護真正的台吉放迴去,等人都走了,這小白臉留在這裏要殺要剮隨你便。


    “那可不行,索台吉一個人留在這裏,身邊沒人陪侍,豈不是有失威嚴?報信之事,派兩個人迴去就行了。”


    楊銘心裏打定主意,迴去報信的人可不能由你們自己派,得由老子來挑選,否則你們就把真正的台吉給派迴去了,剩下的人就不值錢了。


    索諾木見楊銘不鬆口,臉上一陣焦急之色,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終於還是知道言多無益,隻得悻悻地默然不語了。


    “都帶下去吧,好好安置台吉一行,不得怠慢!”楊銘揮一揮手,吩咐道。


    軍士們押著人群轉身離開,他又似想到什麽,叫住了謝慶元。


    “謝連長,身上的傷不要緊吧?”


    “多謝將軍關心,那箭雖狠,但沒傷到要害,溫參謀已經替小的消毒包紮過了,休息半月應該就可以複原了。”謝慶元感激地說。


    “那就好。謝連長還請密切注意身體狀況,若有感染發熱,及時告訴我,不可懈慢!”楊銘點頭說道,“遵化城首登之功,屬於謝連長和四連,肱股之將,棟梁之才,本將軍簡在心中,日後自有重用!”


    “標下願為將軍效死!”


    這邊廂兩人說著話,押送俘虜的四連軍士自然也就停步等待,楊銘目光瞥過,俘虜人群中的一個背影令他心頭猛然一撞,那人穿著臃腫的棉襖,頭垂得低低的,戴的棉帽子遮住了秀發,但綽約的身姿,便是那千重萬重的金沙金粉,也掩埋不住。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去,從背後拉住那人的胳膊,將她扳過身來。


    “你,抬起頭來!”


    女子脖上的圍布蒙住了大半邊臉,眼簾低垂,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卻似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默然不動。


    “不許碰她!”索諾木大叫著要衝過來,軍士們刷地抽出腰刀橫在他麵前。


    那女子也聽到了刀聲,身子一顫,下意識地抬頭望去,水橫山聚的眼睛顯露出來,隻此一瞥,便是傾國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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