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遵化潛越


    十五的滿月像一輪晶瑩的玉盤掛在東方的天空,清輝如瀉,彩雲紛飛,月光下田野道路的輪廊依稀可辨,上千人的隊伍行進在向西的官道上,隆隆的車馬聲和腳步聲在無邊無際的月夜裏迴響。


    古代因為營養缺乏的原因,夜盲症很多,這些人群既使是在滿月的夜晚,沒有照明也是難以夜行的。楊銘給各連隊配發的應急燈現在開始起作用了,隊伍的前、中、後部,應急燈用木棍綁著舉得高高的,就像後世的攝影燈那樣,led冷白的燈光投射到前進的道路上,方圓幾十米亮得如同白晝,因為人眼的感光調節作用,投光區域之外的地方就顯得格外暗淡了。


    楊銘騎在馬背上,低頭看了看腕表上的夜光指針,大軍出發已經差不多兩個時辰了,應該快到遵化了,他的平板電腦上存有衛星地圖,但是沒有gps信號,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隻能靠猜測估計。


    “前方斥侯,是否已近遵化城?”楊銘在電台裏詢問。


    大部隊前方兩裏之外,兩名騎著馬的斥侯正策馬徐行,他們身披皮甲,手裏提著長柄眉尖刀,腰懸箭囊,馬背上掛著長哨角弓,應急燈此時並沒有打開,隻是借著月光觀察前進,雖然無法看清周遭環境的細節,但可以獲得最大化的視野範圍。


    向著官道的左前方望去,月光下的遵化城籠罩著一層如霧如紗的朦朧清輝,城牆上有火把的光焰閃動,四野寂靜,聽不到人聲。


    “啟稟將軍,大部隊前方四裏便是遵化城。”


    “全軍燈火管製!”楊銘在電台裏發出命令。


    所有的應急燈都熄滅了,道路的光線瞬間變得暗淡,人眼的瞳孔適應著環境亮度而擴大,視野裏的輪廊又開始漸漸呈現出來,月光下漫長的行軍隊伍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朦朧之感。


    “韻秋,把夜視鏡掰下來。”楊銘偏了偏韁繩,策馬跟韻秋靠得更緊一些,示範著將頭盔上的x27夜視鏡掰到眼前,“開關在這裏旋一下。”


    韻秋照著楊銘的動作將夜視鏡掰到眼前,旋開了鏡身上的開關,頓時“咦”的一聲驚歎——眼前的視野瞬間變成了白天,田野、道路、樹木、行軍的人馬一切清晰可見,天空飄浮著朵朵白雲,圓圓的月亮和滿天的星鬥熠熠生輝。


    “怎麽樣,我說過你會嚇一跳的。”楊銘微笑著說。


    韻秋扭過頭看著楊銘,見他戴著夜視鏡怪怪的樣子,正要出口相譏,猛然想到自己也是這般模樣,思緒一頓,卻又想起出發前楊銘對她吟誦的兩句詩——“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一向冷峻的語氣頓時變得溫柔如水:


    “楊銘,過城要小心。”


    “嗯,如果城裏是皇太極,這確實是一個很好的翻盤機會。”楊銘點了點頭,淡淡地說,“但是我賭嶽托不敢出來,他今日大敗,銳氣已失,已經沒這個膽量了。”


    提到皇太極,他看到韻秋的身體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


    “韻秋,你見過皇太極嗎?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楊銘用隨意的語氣問道。


    “大汗哪是隨便能見的。”韻秋的聲音又冷峻起來,“倒是他以前做四貝勒的時候,遠遠地看到過一兩次,卻也談不上見到。”


    “聽說他天生聰慧過人,很喜歡讀咱們漢人的書,也願意提撥重用漢人文士,為這個很多大小旗主都很不滿,但又不敢說什麽。至於別的什麽我就不曉得了。”


    楊銘嗯了嗯,知道從韻秋這裏了解不到皇太極的更多信息了,畢竟層級隔的太遠。


    兩人邊說邊行,不多時遵化城就出現在前方了。


    遵化城始建於唐朝,原本隻是一個土築的小城,明洪武十一年(1378年),為了防禦北方的蒙古人入侵,指揮史周寶對遵化城加以擴建,將城市向西擴大,並對城牆進行包磚加固。明世宗嘉靖年間,因蒙古韃靼部劫掠北京的“庚寅之變”,朝野震動,為加強遵化城的防禦能力,順天巡撫、都禦史孟春重修城池,增建東南城樓。明萬曆九年,總理薊鎮練兵事務的戚繼光,用他從浙江帶來的客軍,將整個遵化城進行拆除並重新設計修建。重建後的遵化城周長1251丈,城基厚度30尺,高3丈6尺,城牆築有垛口1341個,東西南北四麵各有城門一座,分別名為鎮海,戴京,時薰,拱極。


    順義軍經過遵化城,必須要從南門外的官道上經過,綿延兩裏的隊伍,如果後金軍從城裏出來,以橫向隊形展開攻擊,那麽無論是機槍還是迫擊炮,都很難有效阻擋,順義軍很大可能會被擊潰甚至殲滅。楊銘今晚這樣冒險過城,是在向皇太極學習,去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太極數萬大軍趁夜“潛越薊州”,袁崇煥的兩萬關寧鐵騎不敢離城出戰,讓後金軍輕而易舉地突破薊州防線,兵鋒直抵北京城下。


    如果沒有今天戰場上的大勝,楊銘是不敢這樣冒險過城的,按他的判斷,嶽托今天剛遭受震憾性的慘敗,應該是不敢出來的,雖然如此,他還是布置了防範措施。


    “四連謝慶元聽令,頂住城門,防範敵軍出城襲擾。”


    按照楊銘的命令,四連的擲彈兵、弓手、長槍兵從行軍隊列中分離出來,無聲無息地向遵化城的南門摸去,一直抵近到離城門200步的距離,以騎兵分在兩翼,弓手和長槍兵居中的部署列成防禦陣形,擲彈兵則照樣是放在最前排,他們的m67手雷是跨越時代的利器。


    城上的後金軍已經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車馬行進之聲,滿月的光照之下,一支朦朦朧朧的大軍正從城外經過,及至又看到一支隊伍向著城門而來,人影越來越近,驚駭之下立即鳴警,隨著尖銳的警鑼聲響起,城頭上一片忙亂,更多的火把燃起來了,成排的火光在城牆上跳躍舞動。


    “韻秋,你隨著大部隊走,我去那邊看看。”楊銘決定親自去跟四連一起頂城門,他從親兵手裏接過m249機槍,一邊安裝著200發彈匣,一邊對韻秋說道。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你跟著大部隊走,我們隨時保持聯絡。”楊銘從馬背上的行囊裏取出一支anprc-154單兵手持式電台遞給韻秋。


    “這……這東西怎麽用?”韻秋一路上都看著楊銘使用電台發號司令,甚至打趣閑聊,對這種神器既驚訝,又羨慕,現在楊銘給她一支,她倒有點無所適從了。


    “很簡單的,超市大媽都會用。”楊銘給韻秋簡單示範了一下,“這裏旋一下,就打開了,能聽到聲音了;要說話,就按下這裏。”


    說罷他便帶著兩名親兵朝城門的方向策馬而去,馬蹄嘚嘚,幾分鍾便到了四連的陣列之前。


    “情況怎樣?”楊銘製止了謝慶元下馬行禮,直接詢問戰情。


    “將軍,他們好像在搗炮。”謝慶元拱手報告道。


    200步也就是300米的距離,弓箭射不到,但大型的虎蹲炮是勉強可以打到的。虎蹲炮是一種前裝炮,使用前要先清刷炮膛,然後將火藥裝入炮管內,埋好導火繩,用木馬子將火藥搗實,再用泥巴糊上一層,然後再裝入鐵製的彈丸,點燃導火繩擊發,整套程序很是繁瑣。


    “不用慌,那玩意打不準。”楊銘安慰道。皇太極潛越薊州時,也是派200騎頂著城門,袁崇煥上萬大軍出城列陣迎戰,雙方大眼瞪小眼對峙了四個多小時,互相都不動,最後袁崇煥令副將周文鬱發炮,打了一炮毛都沒傷著對方一根,後金200騎轉身大搖大擺地走了。


    明軍的炮術如此,後金軍就更不用提了,按楊銘記憶中的曆史,現時的後金軍使用大炮還沒啥經驗,也不會用銃尺測量射角,準度很差,後金軍熟練使用大炮應該是兩年之後,孔有德帶著西洋教官訓練的炮兵部隊投降之後的事。


    謝慶元鎮定地點了點頭,他久經戰陣,對虎蹲炮的感性經驗比楊銘豐富得多,表現自然是沉穩如山,倒是楊銘自己,嘴裏雖然說著不怕,但還是有點擔心被小概率事件傷到,翻身下了馬整個人躲到馬屁股後麵了。


    若是換了別人,這種臨陣怯弱的行徑肯定會被謝慶元訓斥,但楊銘不同,不管他做啥事,在這幫軍官們看來都是有道理的,謝慶元默默地偏了偏韁繩,策馬移到楊銘的馬之前,算是又給他增加了一層防護。


    城牆上的大炮轟然擊發了,巨大的炮聲震碎了月夜的寧靜,楊銘條件反射式地縮了縮脖子,又抬頭四周看了一圈,夜視鏡明如白晝的視野裏根本看不到彈丸落到哪裏了。


    一個後金兵舉著火把從城牆上的垛口處探出半個身子向外四處張望,顯然也是在尋找彈丸的落點,楊銘舉起機槍,內紅點鏡一瞄,一個點射將那後金兵擊倒,那後金兵手中的火把脫落了,悠悠地從城頭往下掉,落到城牆根上翻了幾個滾,兀自忽明忽暗地燃燒著。周圍的後金兵顯是受了驚嚇,四散地逃開了,他們手裏的火把一陣慌亂閃躍,過了好一會才重新聚迴來。


    又過了片刻,後金兵再次開炮了,虎蹲炮的炮口噴射著火星,那彈丸仍是不知飛到何處了,在這夜裏後金炮手觀察不到彈丸的落點,沒辦法校正大炮的射角和射向,打炮隻能完全靠蒙了。


    楊銘懶得再理會後金軍的炮聲,他將m249機槍的兩腳架掰開,把機槍架到地上對準城門,三百米距離,小小一座城門,一挺機槍完全可以封鎖住,對於後金軍來講,出城作戰的時間窗口已經不存在了。


    “若是皇太極在城裏,他會怎麽做?”楊銘心裏暗暗地問自己,突然,他感到心中一驚,一陣冷汗從後背冒了出來——如果現在的對手是皇太極,他會集中全部兵力從東門出來,繞城向南對正在城外通過的順義軍進行決死攻擊!從東門出城相較於南門不過是增加了兩三裏的路程,對於騎兵來講影響不大。


    “謝連長,擲彈兵是否全帶過來了?”


    “是的,將軍。”謝慶元迴過頭來應答道,楊銘急切的語氣讓他也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


    “速派十名擲彈兵歸隊到中軍連!”


    不待謝慶元答話,楊銘按下電台的送話鍵,命令道:“丁總爺,解除燈火管製,全軍加速通過。”


    “是!”丁有三應道。


    “段思德,十名擲彈兵馬上到中軍連,歸你指揮,注意左翼的防衛!”


    行軍隊伍裏的應急燈亮了起來,綿延兩裏的大部隊出現在天穹之下,隊伍的行進速度加快了,城牆上的後金兵突然看到這一幕,震驚之下發生了一陣騷動,成排的火把雜亂地顫跳晃耀。


    電台裏的一片嘈雜聲中,韻秋冷峻的聲音傳了出來:“楊銘,你那邊情形怎樣?”


    軍官們這是第一次在電台裏聽到女聲,而且還是對楊銘直唿其名,嘈雜的頻道頓時安靜了下來。


    “我這邊沒事,他們不敢出城,炮也打不準,就是聽個響而已;你們隻管走自己的,注意保持隊形紀律,不要出現混亂。”楊銘用輕鬆的語氣說。


    隊伍已經通過一大半了,現在過城的是隊伍後段的輜重車隊,近百輛大車在騾馬的牽引下隆隆前行,兩旁是護衛的第三連步騎軍士。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最後的車輛隆隆駛過,車輛後麵跟著壓隊的十幾名長槍騎兵,夜視鏡裏,楊銘看到這些騎兵的長槍沒有掛在馬背上,也沒有掛在腰間的得勝鉤上,而是雙手持槍以警惕的隊形漸行漸遠,他們的背影和隆隆的車聲消失在月夜裏。


    他擔心的情況並沒有發生,後金軍沒有出城,他們在城牆上舉著火把目送楊銘和第四連的一百多軍士轉身離去。


    嶽托也許會因為今夜而懊悔終身,就像幾百年來人們對袁崇煥在薊州城下的失誤懊悔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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