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父親的父親的摯友:】


    【人類究竟要放棄多少東西,才算得上致敬獨立?】


    【如果一顆種子的源頭是玫瑰花種,那它是否隻能長出玫瑰?】


    【愛、幸福、歡笑、快樂……當一個人的眼界限定於這些美好之物,他或是她生長的成熟乃至終極形態,是否就是被這些已成之物所凝成?】


    【恨、痛苦、折磨、打罵……當一個人的生長環境乃至源頭本就是淤泥,他或是她該從何處尋到自己純白的根?】


    【年長者對於年少者的引導、祖輩對於孫輩的傳承、父母對於孩子的期望,乃至更大一步,領導者之於遵從者、統治者之於平民、規則掌控者之於屈服者。後者的行為舉止無法逃離前者的窠臼,猶如一個又一個圈環,產生放射性的影響,將一個又一個小群體與小階層環繞其中。】


    【小時候,我曾聽我父親的父親的朋友卡薩迪亞說起過薩提亞家庭治療中的冰山理論:一個人的“自我”如同一座冰山,其他人能看到的隻是表麵很少的一部分——行為,而更大部分的內在世界卻隱藏在海洋深處。】


    【行為、應對方式、感受、觀點、期待、渴望、自我。】


    【一個人和原生環境會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這種聯係甚至會影響一生。】


    【而一旦萌生了追逐自我、脫離窠臼、斬斷聯係的想法,便被視作“叛逆”、“越軌”、“膽大包天”、“破壞秩序”。】


    【說來好笑,我這一生,幾乎都在致力於脫離這些絲線般看不見的事物。像一頭野獸,試探、撕咬、衝撞、發泄,撞得鮮血淋漓。】


    【盡管我不想承認我的叛逆思維來自於誰,但我不得不承認,確實來自那個行為舉止與我一脈相承的父親。他的逆反、他的痛苦、他對毀滅的渴望、他心中的暴虐……都架構成了我的世界的脊梁。】


    【然而我仍感驕傲,我擁有他無法擁有的東西——對於子嗣的憐憫,對於同胞的共情。有人成為了被壓迫者後,要麽是壓迫更弱者,要麽共情更弱者。很榮幸我屬於後者,這是我足以挺起胸膛驕傲的事。】


    【到了最後,當他有對我動手的想法後,我明白了什麽是鏡子。】


    【我是鏡子,而他在照我。】


    【我反射出了全部的他,但鏡子上的灰塵、蜘蛛網、顆粒、水蒸氣凝結的水霧……都是獨屬於我的部分。】


    【我是鏡子,而他不是我。】


    【他是鏡子中的影子,而鏡子外的,是冰山之下的更大者。】


    【我是鏡子,他是影子,鏡子之外,更有他者。】


    【若我有幸再度被人寫出,我唯有一個願望。】


    【請不要讓我知道書寫者是誰,也請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這樣,我能否稍微遠離一些舊有的窠臼,在春風中自由地舞動?】


    【——《祈晝》】


    ……


    吞噬之爪閃爍猩紅光輝,火焰被吞噬,溫度逐漸降下。


    一本金光熠熠的書籍躺在案上。


    ——這就是羅瓦莎的“總集之書”。


    蘇明安走近幾步,伸出手。


    這時,無數條世界樹水晶枝葉突然像是瘋了一般,爆發出狂潮般的氣勢,朝蘇明安湧來。


    蘇明安原以為這些枝葉沒有惡意,卻發現這些枝葉像是一條條吸血的蠕蟲,妄圖刺破他的皮肉,汲取他的鮮血。


    “唰!”


    他立即拔出琥珀之刀,空間一斬,周身瞬間出現三平米的空洞,但下一刀還沒落下,無數枝葉再度瘋狂地湧來。


    “這是……”


    他瞬間想起了自己曾經被吸幹的記憶,可在伊鳩萊爾的協調下,他與世界樹分明是友善的合作關係……


    等一下。


    伊鳩萊爾死了。


    所以沒有腦子的世界樹,它下意識會渴求自己完整的種子……


    蘇明安忽然感到震動。


    ——他好像陷入了一個陷阱。


    伊鳩萊爾真的是為他好嗎?


    她的年華那麽漫長,確實不在乎死亡,但這也意味著她不在乎任何情感。她可以為了偶爾的觸動,將生命送給蘇明安,但如果,她的行為還有別的目的?比如,為世界樹提供一個永遠也吸不幹的能量源……


    “轟——!”


    浮遊炮轟出,蘇明安後退,但這裏是世界樹的核心,任何角落都會長出數之不盡的枝葉。


    “……朝我這來。”


    這時,湖泊邊緣傳來一個成熟而柔和的聲音。


    一位披散著綠色長發的男人,身著白衣,站在一顆杏花樹下。不知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情況緊急,蘇明安幾步衝過去,抵達杏花樹下後,他發現那些無孔不入的枝葉沒有滲透進來,這裏仿佛一方安全的屏障。


    “你是……”他很快認出了這個綠發男人是誰。


    “我們應該是初次見麵。但也許你聽過我的名字很多次。”綠發男人咧開嘴笑道:“橋。魔女族,司鵲的養父,第二紀元紅塔的皇家工程師。”


    “我知道你。但我聽聞,上一代魔女死了,才會有下一代魔女。而據我所知,司鵲原本會在十八歲壽盡而終,但曆史證明,他活了下來,且後來成為了喜鵲與魔女雙重種族。”蘇明安的言下之意很明顯。


    “唔,你消息還挺靈通嘛。”橋狀若無意地點了點頭:“但如果司鵲不是司鵲呢?”


    “什麽?”


    “沒有,你當我沒說。”橋舉起雙手,微笑道:


    “說迴剛才的事吧,你看到了,世界樹把你當成了能量源。啊,這就不得不提到一件事,你知道守望者為什麽必須留在世界裏嗎?”


    蘇明安停頓片刻,一字一句道:“因為他們是……世界的心髒?”


    橋坦然笑道:“這就像人活著就需要心跳一樣,守望者就是這個作用。以前是伊鳩萊爾,備選是司鵲、蘇文君和祈晝……但現在嘛,他們都不在了,世界樹隻好找上了你。”


    “故意的?”蘇明安忽然說。


    “什麽故意的?”橋一臉驚詫。


    “你們故意的。”蘇明安用的是肯定語氣:“把我引到這裏來。”


    蘇文君明明可以搶先燒毀書籍,瞬間令祈晝失去抵抗能力,為什麽要假裝和祈晝打架半天,直到他趕過來?


    固然,蘇文君確實燒不完所有書籍,但如果他不管祈晝,能多燒很多本。


    “哦……”橋的笑容神秘莫測:“你猜我們談了什麽?”


    蘇明安也露出笑容:“你們羅瓦莎真是人才輩出,一個個挖坑等我踩,絲毫不把我當成盟友看。”


    他本想說“無情無義”,但一想,兩個世界本就是相互合作的關係,誰規定必須相親相愛。隻不過是一場世界遊戲,讓許多不相關的人成為了密友。固然,羅瓦莎有一部分人出自翟星,但絕大多數人不是。


    橋沒有否認,反而笑道:“大家不都是為了活下去?隻不過你們這種救世主,慣常喜歡用感性的說法代替理性的說法,以此激勵大多數人悲壯的救世精神。但其實,如果有機會,帶著所有人躲進某個人的夢裏,放棄羅瓦莎不管,你也是完全做得到的吧。我這個人喜歡把話說得很開,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不在乎。”蘇明安說。他根本沒對橋發火,而是很平靜:“所以,你想把我困在這裏。你拿走總集之書,帶著羅瓦莎奔向幸福?”


    “我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我確實很想這麽做。”橋攤開手:“但問題是,我們承受過你的恩惠,如果我真的這麽做了,作為一個過河拆橋的人,我恐怕會被千夫所指。所以,我也很為難,想和你聊聊。”


    “我有一個問題。”蘇明安環繞四周。


    “嗯?”


    “剛剛我試過了,這裏是世界樹的核心,是世界規則所在,所有超規格的能力在這裏無法生效。那麽,假使我利用舊情,把諾爾·阿金妮誘導到這裏來……”


    然後,他再把自己的守望者身份,交給任何一個他信任的人。那個人相當於新的伊鳩萊爾,借用場地優勢與天地之力……玩家們,能否可以趁著這個機會脫離身份離開?


    這個計劃,就不再需要他獻祭自己了,代替他命運的人,是別人。


    ……他好像明白橋出現在這裏的理由了。


    “當年的事,到底是什麽情況?你是否以死亡為代價,把魔女身份傳給了司鵲?你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蘇明安說。


    “唔。”橋說:“這段最後的故事還是留著司鵲醒來後,親口告訴你吧。時間緊急,我就不多說了。”


    他右手一揮,杏花樹消失。


    瞬間,枝葉湧上來,像如饑似渴的吸血蟲。


    橋主動伸出雙手。


    枝葉找到了新的目標,立刻鑽向橋,貪婪地汲取橋的鮮血,不再關注蘇明安。


    蘇明安站在一旁,望著這一幕。


    ……這是何等原始的渴血欲望。


    大自然本就原始且殘忍,世界樹亦然,它隻是一顆擁有生存需求、遵循自然法則、篩選劇憶鏡片的靈樹,人類隻是一腔情願地感動,把種種讚美賦予它。


    “如果我不同意引來諾爾·阿金妮,此時被枝葉吸血的,就是我吧。”蘇明安淡淡道。


    橋臉色蒼白,擠了擠眼睛:“救世主是聰明人,何須問一些淺顯的問題。你很偉大,但我是個理性的家夥。希望你不要因此厭惡整個羅瓦莎,我隻是其中一個非常自私的人。”


    “你就不怕我答應了就跑?”蘇明安說。


    “怕,但我這種小人物,隻能祈求一個‘大人物’的承諾。除此以外,也沒什麽辦法了不是?”橋笑道。


    他撫摸著周身的世界樹枝葉,仿佛撫摸舔著牛奶的小貓。


    鮮血一滴滴落到地上,又被枝葉貪婪地舔掉。


    蘇明安瞥了一眼總集之書,知道沒辦法拿走,也沒有拿走的必要。他蹲下身,割走了祈晝的一截貓耳帽,放進背包格子裏,轉身離去。


    “希望你還能堅持到我下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雖然橋字字句句都是利益,但他不憎恨這樣的人。


    “放心吧,我的生命力很頑強,而且世界樹知道節製,它隻是嘴饞的小貓……”橋的聲音飄蕩在身後。


    湖水流淌,枝葉搖曳,風中殘留著焦糊味。


    蘇明安走出幾步,拿出了“茜伯爾的尋蹤羅盤”。


    之前和諾爾對峙的時候,他悄悄打下了標記,不知道能否精準定位諾爾的位置。按理來說,諾爾這種層次的人,應該已經掌握了屏蔽定位的方法。


    羅盤顯示了一個坐標(2891,7281,121),不知道正確與否。


    “這個坐標是在……”蘇明安忽然心中一緊:“壹號實驗城?”


    諾爾不是在世界樹附近對峙眾人嗎?為什麽顯示諾爾在壹號實驗城?


    ……


    壹號實驗城。


    當前空氣溫度:41度。


    一團白色的膠狀物,漂浮在空中。


    神,至高者,人造凜族,世界統禦者……它是這個世界的寵兒。


    它睜開了眼睛,冰冷地注視著一切。


    “你……你剛剛為什麽會突然爆炸!”冉帛歇斯底裏地大叫出來:“你殺了劉雁——你殺了劉雁!”


    白色膠狀物平靜地垂下視線,似乎不理解自己的“父親”為什麽如此憤怒,它還不具備人的情感。


    雖然伊鳩萊爾不在了,但她分出來的小白仍舊沒死,小白按住冉帛:“鎮定下來!”


    “你叫我怎麽鎮定!這個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東西。它,它害死了……”冉帛深吸幾口氣,努力讓自己平複下來。


    他忽然感到痛苦,難道司鵲是正確的?自己為之堅持的實驗,反而害死了別人。


    “不,實驗很成功。它的雛形已經很完善,隻是缺乏一條正義善良的靈魂,與一具能源豐沛的軀體。”這時,突然傳來一個含笑的聲音。


    小白瞬間感到警惕。這裏是時間權柄形成的領域,外人無法踏入,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是誰?


    她迴頭,卻突然感到身子一軟……


    與此同時,冉帛也渾身無力,倒了下去。


    “嗒,嗒,嗒。”


    一個黑袍人,緩緩走了進來,望著空中的白色膠狀物。


    幾根金發隨之飄起,露出一雙墨藍色的雙眼。


    他翹起嘴角,望向白色膠狀物,眼中閃爍著驚豔的光輝:


    “真是傑作啊……”


    “凜族大人,歡迎誕生在這個世上,要不要成為我的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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