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溫暖,期待,希望……這些都是隨時可能殺死一頭野獸的東西。


    一頭野獸,擁有不了這些東西,所以從來不抱有期望。


    蘇文君雙手前舉,緊緊攥住了蘇明安的劍刃,抵住不讓其向前,鮮血順著指縫流下。


    蘇明安毫不留情向前揮劍,刺穿蘇文君的抵抗。他們理念衝突,無法調解,唯有生死可分。


    唰——唰——唰——


    劍刃刺穿血肉,發出令人牙齒發酸的聲音。


    像是固體刺穿液體的聲音。


    像是硬質物劃過骨骼的聲音。


    劍刃完全捅穿蘇文君的瞬間,蘇明安仿佛看到一片白光。白光中,有個孩子靜靜走在荒野上,穿著破舊的衣裳,戴著破舊的木麵具。


    饅頭滾落到下水溝,孩子匍匐在地上,拚命地喝著泥水,祈求一絲絲白白的饅頭屑能流入自己口中。野狗咬著他骨折的腿,對他狠狠咆哮。而他四肢著地叫迴去,神情喑啞而兇狠,甚至要撕咬狗的血肉,比狗更像一頭野獸。


    隨後,孩子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位少年。


    他拿著一張房契爭論著什麽,從巷口走到巷尾,滿臉血淚,無人理會。


    無數根棍棒、刀槍、甚至烈火落到他身上,他咬牙忍耐著,眼裏殘留著野性燃燒的火焰。


    再很快,少年變成了青年。有許多人借給了他臂膀,很多人把酒瓶子與燒雞遞給他,很多人笑著幫他點燃了嘴裏叼著的香煙。


    但很快,這些人也都不見了。


    直到最後,白光裏,隻剩下戴著銀色麵具的青年。


    他孤獨地依靠在神像上,望著一道道漆黑的墓碑,似乎等待著什麽,但再沒有手伸到他的麵前。


    案上酒已涼。


    他望著涼掉的酒,喃喃道:


    “我會成為世界腐爛血肉的一部分,成為最爛最腐敗的蛀蟲。”


    “我會腐爛,會醜陋,會枯萎。我會成為這世界最壞的一部分,深挖它罪孽的源頭,與它共同燃燒。會有人恨我,會有人厭惡我,會有人竭盡一切想除掉我。”


    “我將高高在上,俯瞰四方。”


    “我要為女神送一朵白色的雛菊。”


    “我要為女神送一匹鮮紅的披肩。”


    “我要為女神送一頂華麗的冠冕。”


    “待到過路的旅人將這些送給我,我邀他共同謁見女神。”


    “我是故事的局中人,深陷泥潭,無力改變世界的故事。縱使竭盡全力,也不過是奧利維斯掌心中的破碎之人。”


    “那麽,我將與過路的旅人結為同伴,期待著與他共同改變這個故事,無論是一同終結,又或者迴環啟程。”


    “倘若心靈相通。”


    “我們將一次又一次翻開故事,讓故事重新開始,讓角色永遠自由,讓未來永不完結。”


    “倘若無力迴天。”


    “我將……與最壞最大的罪孽、醜陋與囚籠,一同死去。”


    “死無屍骨,再不複生。”


    墓碑前的紫發青年如此堅定地承諾。


    直到火光刺破白光,幹枯的燒灼氣息再度喚醒了蘇明安的感官,他再也看不到這些虛幻的畫麵。


    他看見紫發青年已經失血過多,倒在自己懷中。


    熊熊烈火中,紫發青年的神情終於變得平靜,劍刃從他的胸口穿透,鮮血流出,唯有微弱的語聲喃喃:


    “今日午後的陽光很好……很適合睡覺……”


    “我先睡一會,不要再醒來了……”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好人。他的一切計劃,都是出自私心。


    想要錢權,想要武力,想要自由。會搶掠,會騙人,會殺人。為了摧毀宇宙之書的形成,他無惡不作。


    他從未給自己辯解過,也從未需要任何人的褒獎。


    因為他終將離去。


    今天,不過是他沒能打過蘇明安,不代表他服輸了。


    如果無法做到毀滅,那就求仁得仁。死在宇宙之書形成之前,也算是拒絕了“完美”。


    他是第一個試圖掙脫宇宙之書命運的人,也是第一位有勇氣拒絕“完美”之人。


    “這就是……”


    他露出幾分笑容,忍著劇痛,緩緩將開裂的銀色麵具,扣到自己臉上:


    “我為自己自由選擇的……故事。”


    麵具遮掩了他張狂的笑容,也遮掩了一滴淚水。


    陽光透過稀疏樹影灑落,穿透水晶葉片,照耀進焚燒的烈火中。


    光影煽動著,仿佛有一隻鳥雀的影子,在高高的穹頂環繞、飛翔……


    不知蘇文君哪裏來的最後的力氣,推開了蘇明安,他拔出胸口劍刃,鮮血撒開一條弧線,捂著胸口,一瘸一拐朝火焰衝去。


    紫色的長發在炙風中飛揚,金色的眼瞳熠熠生輝,露出的下巴蒼白如紙,滴落著殷紅鮮血,紅衣翩飛,豔麗得猶如一朵紫羅蘭花。


    就像蘇明安第一次踏入世主宮殿,望見的那個倚靠著神像的高高在上的君主。


    鮮血與鮮紅衣裳融為一體,他踉踉蹌蹌,一步,一步,向前……


    ——終於,一步踏入了火海之中。


    頃刻間,烈火點燃了紫色的長發,也點燃了滿身鮮豔紅袍,仿佛紫羅蘭花如火盛放,豔麗奪目,生機迸發。


    蘇明安幾乎失笑。


    ……你這是什麽執念啊,蘇文君。


    打輸了,卻不願意死在我眼皮底子下,非要衝進火海裏,把自己燃燒得灰都不剩。


    仿佛這樣就可以不用再出現,不用再淪為無盡循環中固定的角色、固定的提線木偶。


    蘇文君跌跌撞撞走入了火中,身體痛得幾乎要裂開,臉頰疼得抽動。


    向前傾倒,閉上已然昏黑的眼睛。


    一顆紫玫瑰袖扣,叮當一聲,落到地上。


    銀色麵具在烈火中依舊堅韌,最好的材料連火焰都能抗住,泛著妖豔的鮮紅。


    “我今天輸給了你,蘇明安。但我也贏了,贏了我的結局。”


    “新的世界裏。”


    “……請不要再把我寫出來了。”


    他扣著麵具,閉上雙眼。


    蘇明安,你是一個不錯的人。雖然我們理念衝突,我沒能打過你。但我承認你確實是個偉大的人。


    他日,若你見到神像之上,有雀鳥銜麥而歌。


    ……便當是我們再度相逢。


    ……


    在夢裏,蘇文君看到了那隻喜鵲。


    喜鵲環繞神山飛翔,如許多年前,幾個年輕人在星夜下的神山燃起篝火,吟誦詩詞,暢想未來。


    時光的風吹起桃林,也將他們的衣袍吹得翻湧。


    在這陣風中,他也像迴到了許多年前,他第一次睜開眼,衝出了門。


    向右走,他會遇到惡魔母神的一瞥,自此精神失常,痛苦終生。向左走,是一個巨大的草莓慶生蛋糕。


    他向左走去,一個討人厭的家夥等在那裏,戴著一個討厭的紅色貝雷帽,帶著微笑看著他說。


    誕生快樂,蘇文君。


    他望著這個巨大的慶生蛋糕,望著桌上最好的筆墨、最好的白紙、精心準備的禮物。


    如果他當年選擇了向左走,是否就不會一無所知地落到荒原,就此成為一頭茹毛飲血的野獸?


    ……


    【“倘若心靈相通。”】


    【“我們將一次又一次翻開故事,讓故事重新開始,讓角色永遠自由,讓未來永不完結。”】


    【“倘若無力迴天。”】


    【“我將……與最壞最大的罪孽、醜陋與囚籠,一同死去。”】


    【“死無屍骨,再不複生。”】


    ……


    可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如果,正如宇宙之書形成後,他的死亡結局也將成為定局。無論時潮流轉,永無新生可能。他不必再出現在完美的結局裏,真正拒絕了完美。


    無法毀滅,那便求仁得仁。


    “至少,這是我為自己自由選擇的……故事。”


    他閉上雙眼。


    對自己說了一句:


    不吃蛋糕也沒什麽不好。


    終焉快樂,蘇文君。


    祝賀你死無屍骨,再不複生。


    ……


    ……


    “對了,蘇明安。”


    “我死後,我允許你……把我的頭顱摘下……等你在新世界複生祈晝後……給他當球踢。”


    “我知道,他很想……踢的……”


    “我同……意了。”


    “不過,隻能踢一次,而且不能踢臉,知道嗎……”


    ……


    蘇明安撿起銀色麵具。


    鮮紅似血,燙得他手心炙熱,驕傲得像一朵昂首挺胸的紅紫玫瑰。


    他吹了吹麵具的灰。


    把它收進了背包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第一玩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流淚貓安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流淚貓安頭並收藏第一玩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