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萬縣碼頭,一江碧波,青山翠綠,金黃映襯。


    中午,楊森帶著文武大員們為朱、陳二代表送行。


    胡洪疆和吳焜作為朱德的衛兵隨行。徐允士和一個上士班長作為陳毅的隨員。李德彬留在洋行。


    心事重重的楊森,目送朱德、陳毅乘坐的法國輪船遠去,疲軟地垂下告別的手,下令:軍部和省府、萬縣政府的要員,到楊公館開會。


    兩個大方桌拚成的會議桌,楊森閉目、垂首、閉眼,癱軟上座。眾文武進來,見狀悄悄各坐。


    人員湊齊,大家互相交換了眼神,最後把目光聚焦在省府秘書長白戴中臉上。


    白戴中秘書長頭湊近楊森,低聲:“軍座,人到齊了,開會嗎?”


    半晌,“嗯,開。”


    抬頭、伸腿、抻腰、睜眼,喝了口涼茶,又吐在地上,清咳兩聲。


    從侍立在旁的副官手中拿過厚厚的一疊紙:“諸位,這是吳大帥近期發來的電報,大家看看吧,看完了再說。”


    文官們看得很快,將軍們看得吃力,好在軍座坐在那裏,神思飛揚,煙氣環繞,於是,將軍們就分別同文官們“討論”起來。


    好一陣子,上座上傳來:“兄弟夥,現在攤子擺起了,死的人在街上已經放臭了,不處理不行,大家想個方子,擱平撿順才行。”


    範傻兒範紹增,悶聲悶氣地先開腔:“這死人不埋不行了,滿街的屍臭,我家的堂客們,幾天都沒上街了。不埋要出大事了。”


    白戴中說:“範師長這話說得直接,人肯定要埋了。原來我們是想用死人壓活人,形成對英國佬的壓力。現在看來,不但目的沒達到,反而把我們自己套上了,英國鬼子怕是巴不得我們萬縣,發個瘟疫,全他媽的死絕了才好,他們還節約了炮彈。我看,全國各地不是給捐款了嗎,我看是不是從那裏麵,給房屋塌了的每家補個幾十塊錢,我算了一下,每戶可補60塊以上,死了的青壯、士兵、公職人員補80元,在炮戰中死亡的軍人補90塊。”


    包曉嵐手指在桌上彈著:“老白這個辦法好,60塊錢,可以買10條大肥豬了,辦了喪事,把炸爛的屋整一下也差不多了。還可以說等今後抗英勝利了,有錢再補吧。”


    楊森:“人可以這樣埋,那英國軍艦呢?放不放?怎麽放?放了我們的麵子往哪裏擱?”


    眾人沉默了。


    全國聲討英國軍艦的運動,風起雲湧,上海、北京、南京、成都都爆發了大規模遊行示威活動,特別是重慶,更是數次舉行十多萬人的遊行,捐款捐物數量很多。在此輿論下,誰提出放軍艦、誰跟放軍艦沾上,誰就有可能被國人視為漢奸,把政治生命玩脫,被國人的唾沫淹死。


    參謀長劉建藩說:“要不,就由包師長偷偷地放了,算球?”


    包曉嵐瞬間塌了腰:“參謀長,使不得!我師在炮擊時,死傷那麽多人,營房也遭轟垮了,隻怕我下了這個令,馬上就要挨黑槍呀。”


    劉建藩又說:“也是。那就由張飛來,你的旅損失小,部下又聽話。”


    孟青雲血“唰”的一下,上了頭,臉漲得通紅,“唿”地立正:“軍座、參座,我孟青雲雖出身綠林,吃喝嫖賭樣樣來,軍座的命令執行起來,從來沒短斤少兩。可這個事我搞不來,不然我死了也進不了祖墳山囉,就是進了,怕也要遭開棺鞭屍的呀。”


    楊森怒道:“就你事多,你龜兒子怕進不到祖墳,就不為我著想,就不擔心我進不了祖墳?你給老子坐倒。”


    孟青雲“垮”的一聲,坐在椅上,抽出帕子,擦拭滿頭的汗,心裏不停地喊著僥幸,暗怨劉建藩。


    清咳一聲響起,夏鑄九把牛角煙嘴在桌上敲敲。


    無數次會議經驗證明,這是夏大謀士要出奇謀、獻大計了,眾人期待地望著他,範傻兒從煙匣子裏取煙一枝,恭獻大謀士,桌對麵的王正鈞師長俯身在桌,為他點煙。


    一口煙圈吐出,再小咳兩下,慢慢開腔:“其實這個事嘛,我們現在是不放不行!放,又放不得。不如我們決定不作決定,也不是不作決定。”


    他在慢慢彈煙灰,範傻兒作了急:“我的哥,你倒是快點說嘛,說明白嘛,你繞得我腦殼昏。”


    看眾人皆期待加崇拜地望著自己,就連“主公”楊森也把期待的眼神射過來。


    夏鑄九嚴肅地“軍艦要放了,這是肯定的,不然,我們承受不起中央和洋人們的壓力。既然如此,我們就把這些吳佩孚的電報紙,向萬縣的名流紳士、學校教員、報社公開,讓他們來選擇。我們再派些口才好的官員、老師,反複陳述不放船的危害性,等他們討論得差不多了,火色老了,我們私下請幾個名流來向軍長進言,軍長再顧全大局、為國委屈、順從民意,下令放船。同時遍請萬縣名流,通電中外,痛斥英帝,表明我們反對列強的雄心,還可以對炮戰中英勇作戰的官兵表彰,對死者進行慰問,裏子麵子都有了,不就過關了。”


    劉建藩往桌上一掌猛拍,:“好,這個計策高,我們的壓力一下子就減輕了。”眼望楊森,見他麵色轉柔,也是頜許。眾人個個讚成。


    鬧哄哄了一會,楊森最後決定:


    一、所有在慘案中死亡的軍民,全部集中安葬在太白岩下坡地上,由萬縣政府提供墓地和操作安葬事宜,死亡和重傷軍民每戶補償六十元到九十元,由萬縣政府在各地匯來的捐款中列支,待請願成功,英人賠償後另行結算。召集縣城周邊辦喪事的鑼鼓班子進城,盡量讓喪事辦得風光。


    二、連夜趕製慘案紀念碑,樹在太白岩上,樹立時由四川省長楊森率省府和萬縣官員、軍、師、旅長、名流到碑前致祭,學生戴青紗列隊致祭,孟青雲獨立旅警衛儀仗,吹號鳴炮放槍,場麵務要莊重肅穆,氣氛務要熱鬧。


    三、應朱德代表的提議,將西山商埠公園,更名為“9.5公園”待朱代表迴來,請他題名。


    四、喪事辦完後,按計劃悄悄釋放“萬通”、“萬縣”兩輪。非政府批準,不準再擅自組織反英示威運動。同時軍警封鎖城區,驅散、勸退、繼續請願人員,所有官吏分別到街巷,安撫死傷家眷,陳述國窮力弱,隻有委曲求全等諸多理由。給吳佩孚發報,稱已按中央指示,妥善處理,請予資金支持等等。


    楊森落寞:“我們現在是誰也得罪不起,洋鬼子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他們想開炮就開炮,打死人、打擺起也不管,連吳大帥對洋人都沒得辦法,我們也尿不起這三丈高的尿,隻有忍。吳大帥那邊我們也不敢割斷關係,北伐軍圍武昌這麽久了,遲遲打不下來,時間久了,吳大帥會組織軍力反攻的。大帥對我恩情深,要顧到來。南方的北伐軍,後台是大國蘇俄,老百姓擁護,有奪天下的氣勢,連巴壁虎劉湘、賴煙灰他們都投順了,我們更要注意。”


    落寞轉為倨傲,:“沒辦法,我才想法支走朱德、陳毅,來把這攤子收拾了。哈哈”


    眾人大喜,紛紛唱腔:“軍長威武,誓死追隨軍長。”


    散會前,楊森說:“今天會上的內容,千萬不要告訴朱玉階和陳代表,包括獨立旅拔到他身邊的人,孟青雲,你龜兒聽清楚沒得。”


    土包子吳焜和胡洪疆,這是第一次坐輪船。


    船票是軍部副官處在萬縣法國船行預訂的,一個雙人的二等艙室,幾個相鄰的三等艙。兩位代表住二等艙,陳毅代表和徐營長等人在雲陽下船後,冉秘書替補到二等,胡、吳住在二等艙區外的緊鄰的三等艙房。


    三等之下是四等艙,雙排鐵床,分上下鋪,中間留過道。便宜的五等艙客人最多,法國人講平等,在艙裏放了許多的長木椅,供五等艙人坐。可惜許多座位被豪橫的乘客占為床。


    吳焜和胡洪疆上船後,稀罕極了。


    船離萬縣,曾多次坐過輪船的徐營長,熟諳幾個土包子對輪船稀罕的心思,大手一揮“徐某在此,誰敢來戰?警衛的活,我包了!你們扯淡吧,去玩。”當即收獲景仰目光一片。


    幾人出來把船上摸溜個遍。


    九月,正是長江汛期,水滿河床,礁石淹沒,航道寬敞,船行下水,飛快。


    趴在船舷,見熟悉的山水,拉纖曾經,感慨萬端。盼望中,七星山聳進眼簾,哦,七星觀、金山寺、黃柏街,我家的石洞門前有人,又有人住了,家已不再,媽和哥哥的墳塋不見,又成河灘,爸爸墜水的碼頭依舊……哥哥和葉子戲耍的沙灘銀沙泛光……。


    “媽媽,哥哥,爸爸,……”


    “照哥哥,葉子……”


    淚水不知何時糊滿了臉,聲音在不知不覺中哽咽。


    一隻厚實的大手撫上肩,側頭望,是朱德代表慈祥的目光。陳毅代表和冉秘書、徐、胡等人均來到船舷。


    “焜娃子,哪裏是你家?”


    “就那,那個石洞,有人住了。”


    “哦,焜娃子,你家住在那裏之前,那個洞有人住嗎?”


    “聽爸爸說,原來是個單身老漢住,死了,我們才住進去的。”


    “那些有土地,家裏有長工的地主富農,住在洞裏麽?”


    “沒有!他們有樓有房,怎麽會住那裏嘛?”


    “有你的上司長官、當官的,外國洋人那裏住嗎?”


    “他們怎麽會……咦,朱代表,您要說什麽?”雙眼皮眯眯——朱代表有什麽話要說?


    “怎麽才能不住石洞,住上大瓦房?”


    “先要當官,嗯,當官才有錢,……然後買地,然後……”


    “難怪你這個娃兒,我看你經常在數你那幾個銀元,摸得油光光的。你當官了,買地了,那些賣了地的怎麽活?比如你平大伯、比如你舅母,不是又要象你家一樣住岩洞嗎?”


    “啊……“


    “如果我們革命者,都象你一樣心中隻有自己的小家,我們國家什麽時候能夠富強,能夠不受洋人欺負?”


    “你看,我和冉秘書,陳代表,為革命、為北伐,四處奔波,是為了家裏買地建房嗎?”


    “不是!”


    “那是為了啥?”


    “……”


    “焜娃子,人,應該不隻是為了自己,要有為全人類、為國家、為民族,為受苦受難勞苦大眾謀利益的思想,當下,就要有為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英勇獻身的思想……”


    “如果不是這樣,你再有出息,你也不過是一個軍閥,一個受萬人罵的軍閥、地主,或者貪官汙吏。這些人將會讓窮人永遠住岩洞,長期吃不飽穿不暖,你願意嗎?”


    胡洪疆從左舷而來:”營長,那邊巴陽鎮街上,好像有棒老二在行搶,人還不少。“。


    徐營長罵道:”巴陽鎮背後大山就是土匪棒老二的老窩四十八槽,剿時,龜兒子們就鑽山,兵一走他就出來。惱火。”


    眾人急奔左舷,果然見巴陽街上有數十人在搶劫,稅卡、團防局大門緊關,屋頂上伏著有人,卻不敢開槍。


    吳焜為平大伯娘的弟弟擔心,猛拍欄杆:“這些狗土匪,去年天大旱,人都要餓死了,還來搶糧,把幾個小姑娘也搶上了山,付家的女兒遭搶了兩個,付家媽媽,當晚就投了河,好慘。”


    下午四點,雲陽到了,船停江邊,小木船來接客人上岸。眾人在船舷送別陳毅代表。


    朱德低聲對陳毅說:“這一帶,是楊森長期統治的核心區,工作難道較大,建議你隻作短暫停留宣傳,然後迅速從開縣北上,重點放在川東北為好。”


    陳毅代表哈哈一笑:“對頭,在楊森的後院,我隻是點把火就走,火大了,主人要怕的。你看,來接的人,不是有許多官兵麽,他們也怕呀,哈哈。“。


    送別陳毅代表,船繼續下行,江麵更窄,水更急,船速加快,經東洋子灘、故陵沱、拖板,船逶迤到達川東名城奉節。


    岸上燈火點點,船上夜飯開賣。五分錢一碗的冒尖幹飯,上麵覆著的菜是泡椒炒土豆片,運氣好的,可找到絲絲點點的肉星。


    胡洪疆到飯堂給朱代表、冉秘書單點了魚香肉絲和青椒炒豆幹,花了一角五分錢。侯船仆役送來後,才端上自己的碗,側頭望,吳焜已經空碗朝天,“飯桶“,恨聲不已,又摸出個五分錢的銅元,扔給小飯桶。


    小飯桶急忙跑到下層船尾飯堂,買了一碗飯,就在船舷,”唿哧唿哧“一氣吃完,監管飯堂的法國胖大媽,見這個稚嫩的小兵可愛,舀了一瓢飯,扣在他碗裏,迴贈一臉憨態笑。


    船停奉節港過夜,川江無夜航,從奉節縣到宜昌段航道,嚴禁夜航,一直到1952年新中國建立,人民政府組織人力清理航道、設置夜航燈後,才有夜航。


    輪船上的夜晚,比之木帆船睡倉上生產的夢,更多安穩的成分。


    本應是胡、吳二人輪番在朱代表艙外值勤。冉秘書說:不必,船上有法國巡捕,高等艙是重點,拴緊門,有事再來。


    朱代表一亮他那把六輪手槍:盡管睡,管叫刺客有來無迴,好久沒殺人了,手還有些僵呢。


    可胡、吳二人堅持,朱代表無奈,令將崗位轉到二等艙房,倚窗而坐。二十歲的胡洪疆安排吳焜先睡,下半夜將過,才叫吳焜上崗。


    淩晨,奉節縣城的客人坐小木船打漂上輪船,好一番鬧騰。等到天光大亮,視野開闊了,輪船起航,經過雄奇甲天下的夔門,留下一船人目不暇接的驚歎,進入三峽。


    江水更急,船卻似乎不如昨天快,船上馬達聲音比昨天大,乘客們都在艙室外,繼續目不暇接峽中令人張口結舌的兩岸風光。


    朱代表由冉秘書陪著,上甲板觀景,吳焜緊跟。


    倚欄望奇峰屹立,奇險無比的懸崖小道、懸空的棧道上,挑夫們挑著沉重的擔子一步一捱。赤膊的漢子抬著肥豬,冒著隨時摔下萬丈深淵的危險,在懸壁小道梭行,竟還有轎夫抬著轎子在棧道上行走,那古銅色的皮膚,映襯著射進峽中的太陽光,船上看得清晰,換來一遍遍驚歎。


    中午才到巫山,開飯,朱代表叫胡、吳二人跟著,到船上飯堂裏吃。飯堂很小,隻有一、二等艙乘客和點炒菜的客人才能去。菜堂的菜很貴,但在此用餐,白米飯可以敞開吃。


    吃了飯,朱代表帶著幾人到船上的浴室洗澡,熱水是從輪機房出來的熱水,嘩嘩地不斷流。洗澡免費,分兩個區域,四、五等艙乘客,在大屋。三等以上在小屋,淋浴。


    胡洪疆和吳焜,平生第一次洗淋浴,隻差把皮要搓脫了,暗暗發誓,在船上,我定要天天洗,一天三次,不,多了點,一天兩次。


    洗過了澡,就著旁邊的水槽,大家用買來的半塊肥皂,把衣服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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