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閥肆虐橫行的災荒年月,短暫的分開就可能是終生的別離。


    當夏日的晨曦照在七星岡頂時,熊必照帶著弟妹,登上了七星岡。


    七星岡由並排的七座山峰組成,七星觀在最高的山峰上,每座岡頂都有高大的鬆柏杉樹林覆蓋,這山,是黃柏大家族熊姓的祖山。


    出了七星觀的觀門,供桌上留下了兩根紅薯和碗大的一塊肉。曾經授過熊必照一套拳術的柳雲煙道長,抱著拂塵,觀門相送。


    轉過土火輪台地,就是媽再嫁的張家。


    院壩沒人,門扣著,進去,堂屋沒人,推開住人的臥房門,見媽媽再嫁後生的大孩子張純德,驚恐的坐在高高的木櫃上。


    瘦成小猴兒樣的純德,見了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弱弱地叫了聲哥。


    “純德,媽耶?”


    “出去找吃的去了。”


    “你啷個沒去?”


    “我走不動了,媽也抱不動我了,照哥哥,我要餓死了,爸爸和弟弟都餓死了呃。”


    葉子多次來看過舅姆,認得張家人,問:“純德弟弟,你爬櫃子上麵做什麽?”


    “媽說怕毛狗子(川東人統稱狼和狐狸)進來,把我拖去吃了。”


    熊必照從櫃上抱純德下來,感覺他象一隻貓一樣輕。


    葉子從焜哥提的包袱裏摸出一根紅薯,說:“叫姐姐,吃紅薯。”


    話音剛落,純德連叫:“姐姐!姐姐!葉子姐!我吃,我吃!”接過紅薯,在身上擦了擦,“撲哧”就是一口,吃開了,邊吃嘴角還流口水。


    熊必照要吳焜和純德,守著家燒點水,自己帶著葉子走過山丘,邊喊邊找,在幹涸的大溝裏終於找到了媽媽。


    幾天不見,媽媽的臉更黑了,身板更薄了,衣不蔽體的衣服下麵,是竹涼板般凸顯的肋骨,聽到熊必照的叫聲,答應的聲音象蚊子一樣。


    熊必照和葉子對著她,淚花濺落,哽咽良久,無語凝眸。


    這是即將要餓死了的人哪!身薄如板,行動遲緩,臉色灰黑如漆,眼珠轉動緩慢,皮膚臉麵暗淡無光,表情遲鈍,隨時隨地就可能倒下,化為塵土。


    葉子含淚泣咽:“舅姆,你在幹啥?”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想來捋點溝裏枯了的青苔吃。”邊說邊把旁邊提籃裏毛茸茸的一把枯青苔給葉子看。


    “舅姆,快起來,我們給你帶吃的來了。照哥哥、三哥哥和我要上船了。”


    “唔,唔。”


    熊必照和葉子合力,把必照媽從溝裏拉了起來。


    吳焜和純德在家,煮了半碗玉米麵,也就是半鍋水的糊糊,切了幾片肉放進去,還下了一根紅薯,香氣濃鬱,純德一邊燒火,一邊踮著腳尖,扒著灶台看著鍋裏,一邊不斷的吞咽口水,肚子裏“咕嚕嚕”雷鳴般直響。


    必照媽進來見了,急忙又大大地加了兩瓢水進去。才迴頭對大兒子厲聲說:


    “那來的肉?熊家可是清白之家,餓死也不當盜賊的!”


    吳焜說“舅姆,是我和照哥哥在河裏撈的死豬。我們三個被奉節上來的一個船老大看上了,雇我們倆個拉纖,一個月一塊錢,葉子上船提纖,管飯不發工錢。”


    “唔,唔,好事,找了活路就行,是那裏的船?”


    問清了情況,必照媽安排大家吃糊糊,三兄妹說在船上吃過了,小葉子還挺起肚肚讓舅姆摸,剛吃過耶。


    看了三人臉色,必照媽沒強求,和純德各喝了一碗清清的糊糊,不管純德的嘴咂吧得山響,還是蓋上了鍋蓋,又緊忙將半熟的肉切成小塊,放在了菜壇子裏去了,這樣可以在盛夏天保鮮好久。剩下的半碗玉米麵象收藏黃金珠寶一樣藏上了,把幾根紅薯埋在灶前的灰裏,想了想,又在上麵坐了個背兜。


    三兄妹告別,必照媽叮囑要經常帶信來,千萬不要逞能,不要惹事,三兄妹要和氣,照顧好妹妹。


    三兄妹說,一定經常帶信,發財了一定要來接舅姆享福。


    七星崗,到平大伯家要下坡,三兄妹要牽著純德的必照媽不要再送了。


    見大兒子就要遠行,必照媽嚎啕大哭起來,哭自己是個災星,克死了前夫,也克死了後夫,克死了兒子,如果自己死了後,要大兒子來把純德弟弟接了去。


    三兄妹也哭了,幾人抱成一團,哭得天上的大太陽也失去了顏色。


    帶著小半腿肉和三根紅薯,到平大伯家,吃了午飯。


    次日還是紮水,三兄妹把那些爛被、爛衣洗了洗,攤在石頭上,紅火大太陽下,不一會就幹了。


    熊必照到黃柏街上熊家祠堂裏,向祠堂裏值事族老稟報了上船求生的事,又到平時有往來的幾家走了走。


    第三日上午,河裏水小了些,渾黃色的河水也變淡了。


    舊社會,有兩個危險性很大的職業,一是挖煤,二是跑船。挖煤的人,形容是“埋了還沒死”,跑船的叫“死了還沒埋”,可見死亡率之高。


    老駕長決定晌午啟航。


    必照媽牽著純德來送,帶來三雙草鞋,給老駕長叩了頭,給陶布客和兩個纖夫作了揖,拜求照看。


    平大伯拄著根竹棍帶著孫子平江來了,私下揣給熊必照一個小葫蘆,打開一看,裏麵是摩挲得發亮的一葫蘆碗豆,炒得焦黃。


    原平家的牛倌熊必照,大驚,這是種子呀!再餓也不能吃種子!


    平大伯瘦削的臉頰直哆嗦,嘶聲說,走一步看一步吧,總不能餓死,但凡我有一點辦法,也不會讓你去逃命。


    熊村正和黃柏街上的幾個熊姓族人來送,或一根紅薯或一個土豆,最貴的禮物,是帶來一件有補丁的衣服,族長熊國璋校長送的,要熊必照多帶信迴家,發達不忘族人,致富不忘鄉親。


    啟航,老駕長是看了黃曆的。這會又看天時,大聲吆喝:“開船!”


    吳焜仍是首纖,倒著走,牙關緊咬。


    熊必照埋頭拉纖。


    小葉子提著一根精選的木棍,跟著纖繩走,迴頭望送行的人,淚灑江岸。


    必照媽隻是個哭,哭個不休!哭得癱軟在地上。


    熊村正幾人隻歎氣,無語!


    平大伯拄著竹棍,臉頰哆嗦不停:“這麽小就上船,但凡我有一點辦法,但凡我有一點辦法……”


    平江和純德因昨天都吃了點肉,精神很好,不斷地叫喊:“哥哥,哥哥,慢慢走,慢慢走,早點來接我,早點來接我!”


    纖夫最難拉的就是退水後,江岸上消落帶都是深可及膝的泥漿,陷腳、打滑、不受力。


    纖夫的生活是最苦難的生活。勞動強度大,逆水行舟,沒任何花哨,不出力船不會走。冬天也要半水半岸行走,凍死人是常事,凍得手腳全是凍瘡,血口子比比皆是,長期在水中行走,幾年後,就會出現關節炎等疾病。


    纖夫,鮮有活到五十歲以上的。夏天盛暑,烈日當空要拉,而且隻能在太陽下拉纖,因為,長江不能夜航。象前晚那種摸黑行船,如果不是有吳焜這個熟悉地理的人首纖,是不敢的。真正的纖夫生活與浪漫無關!與詩情畫意無緣!纖夫號子,是痛苦的哭喊!是傷心的悲吟!什麽雄壯?全是文人臆想!


    河水剛退,仍大且急,在江岸爛泥中赤腳拉纖,步步泥濘,步步艱難。


    晌午出發,天擦黑,眾人筋疲力盡,才走了六裏水路。


    吳焜忍著肩上的劇痛,找了一個小沱灣,指揮眾人把船橫在沱邊,前後用纜索固定在岸邊大石上,中間還下了錨。


    小葉子在天擦黑時,就撿拾了一些柴火,燒起了船上的灶,胡厚祥煮了一鍋紅薯玉米糊糊,大家吃了。吳焜見小葉子邊吃邊打瞌睡,就打了一桶水,給她洗了洗,讓她在船甲板上睡了。


    大家都在岸邊洗了澡,胡厚祥在洗澡時,從船上拿出個芭網,和熊必照布在沱邊。


    累得很了,沒興趣說話,很快都睡了。


    天氣熱,三兄妹相挨著,露天睡在船中甲板上。


    黃柏到萬縣40裏逆水路,要走5天,老駕長呂興銀說,這雨要下來了,久旱必有久雨,大旱必有大雨,下雨就要紮水,我們爭取到萬縣碼頭去紮水,方便布客出貨。


    大家攢勁拉,吃飯、歇息匆匆忙忙,不願說話。


    終於進了萬縣碼頭聚魚沱,天道開始變了,烏雲低垂。船上人累得很了,把船拴好,飯不弄,倒在床上酣睡過去。


    萬縣是大碼頭,川東物資集散地。


    萬縣既是江城,也是山城。從江邊的碼頭到山頂太白岩,有直通雲天的寬闊石梯,山坡上、石梯旁是層層疊疊的各種房屋。


    萬縣,又叫萬州,本來是長江邊的一個小碼頭村落,三國時期蜀國劉備把它從朐忍縣(雲陽縣)分出,單設成羊渠縣,一直歸夔府(奉節縣)管,後成三峽庫區的腹地。


    萬州東與雲陽縣接壤,西臨梁平和忠縣,南接石柱、利川,北界開江縣、開州。從成為縣治開始,萬州曆為川東、渝東北、鄂西、陝南、湘西、黔東的貨物集散地;長江黃金水道穿萬州而過,交通十分便利。


    這時候的萬縣城內雖隻有五萬本地人,但外來人口多,流動人口大。川東北的宣漢縣、達縣、萬源縣、城口縣、營山縣、平昌縣等四川北方縣鎮,以及陝西的安康、鎮巴等縣,產出的桐油、中藥材、山羊板皮、紙,生豬,柑橘等山貨,都要經過這裏出川外運。


    萬縣本地紳豪辦有機械繅絲廠、肥皂廠等小廠,成立有商會,縣紳們還集資興辦了岷江輪船公司,有兩艘小輪船行駛在重慶到宜昌之間。西洋、東洋各國在此有洋行,每個洋行都有倉庫、貨棧,門麵和辦公樓,四川省政府在萬縣委辦有省立第四師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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