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空曠的巴陽峽穀,響起一陣恍惚來自無垠蒼宆的聲音——


    “姑爺,姑爺。”


    “吳焜,吳焜,焜娃子哪——”


    “小葉子,小葉子哪——你們跑那裏去了?嗚——嗚——嗚哇哇……。”


    叫聲很熟,很高,起初是親切的唿喚,然後是迫切的探尋,繼而恐慌哮叫,再顯焦急,後帶入無比地絕望,轉成撕肝裂肺般地呐喊,最後是歇斯底裏地哭嚎。


    吳焜所有的力量,都在與野狗們深情的凝眸,殘存的能量,自動屏蔽了外部的信息。反而是依偎著哥哥,淚水流盡、閉目等死的葉子,聽到了遠處的唿喊,一個顫抖,再次煥發了對生命的渴望,站了起來,無懼野狗的環伺,站上一個石頭,向遠處揮搖她那小黑手,蚊子般的聲音,她自己都聽不清:


    “是照哥哥!照哥哥,我們在這裏。”


    喊完就累得趴在石頭上,努力抬頭望去。


    不遠處,黃柏渡口側,吳焜的石窟家門前。


    正在哭喊著的一個小青年,身材精瘦高削,頭發有兩寸多長,亂蓬蓬,像喜鵲窩,赤著上身,根根肋骨呈現,腰纏草繩,瘦得仙鶴般的大長腿上,籠著一條破爛走光的短褲,大腳丫子,滿是塵灰的草鞋,草鞋尖上綴了看不清本色的布條,。


    聽到這邊葉子微弱的叫聲,停了哭喊,手搭涼蓬一看,把拿在左手上的一件破衣一扔,躬腰踢腿,幾個飛步縱躍,竄了過來。


    臨近,對著不甘心撤圍、吡牙咧嘴的群狗,一邊憤怒地暴吼連連,一邊抓起岸邊石頭,打得野狗嗷嗷四散,瞬間,衝到兄妹倆麵前。


    剛才還是氣息奄奄的葉子,不知是那來的力氣,哭泣著投進他的懷抱:


    “照哥哥,爸爸昨天遭淹死了,我和三哥哥也要死了呃。”


    “姑爺淹死了?人呢?”


    “大水衝走了。”


    看見吳焜和葉子的淒慘,放牛娃熊必照淚花四濺。


    “走,快迴屋去!焜娃子,雄起,走不動了?來,我扶著你。”


    熊必照左手摟抱著葉子,右手把吳焜從地上拉扯起來,攙扶著,蹣跚著,迴到家時,他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進門,三人就精疲力竭的撲倒在岩洞裏,過了好一陣熊必照才緩過氣來。


    吳焜卻緩不過來了,眼,睜不開了,癱軟在地,嘴唇幹裂,隻有胸脯上還有些起伏。


    氣長喘,熊必照從竹笆籬門後,拖出一張捆著的麻黑色牛皮,扯開繩子,展開,血汙狼藉的皮裏,包裹著一小堆牛血旺子、剁碎的牛肺、牛肝、牛腸。


    右手拈起一塊牛血旺子,左手扒開吳焜的嘴唇,不由分說的塞了進去。


    片刻,吳焜肚子裏“嗡”地一聲悶響,牛血旺被吸溜著進了嘴裏,吞進第二塊後,吳焜的肚皮不自覺地波浪起伏,隨即,肚子裏響起雷鳴般的“咕嚕咕嚕咚咚”聲。


    熊必照鬆了一口大氣,判斷這是吳焜設備齊全的消化機器,因原材料缺乏停工後,開始複工複產的正常反應。


    另一邊,小葉子早就揮舞著柴棍般的小黑爪子,猛抓血旺子吃。


    但見,一大塊牛血旺子,剛到她的小嘴邊,“吱”的一聲,不見了,沒幾下,小嘴血紅。


    吃了好幾塊血旺子,倆兄妹才迴了神,能站起來了——即將流逝的生命,停下了愴惶的腳步!


    熊必照徹底放了心膽,吐了長氣,鬆開緊繃的瘦臉,捋了一把亂發,對兩個弟弟妹妹笑,說:


    “我們來煮牛雜碎吃,葉子,你燒火,焜娃子撿柴。”


    葉子津津有味地“嗞、嗞”抿著小嘴上的鮮紅,也笑了:“照哥哥,要得。”


    不知道已經多久沒生火煮過飯了!


    吳老三把鍋、碗也拿出去換了吃食。


    沒有鍋,熊必照把米缸端過來,放在灶上做鍋,舀上了水,小心地把牛雜碎全部放進去。


    盛夏天,生的食物,一會就會臭的。


    葉子把火燒得旺。


    牛雜碎隻有5、6斤,翻滾在缸裏,未熟先香,真香!


    三兄妹圍著“鍋”,觀察著每一塊牛雜的變化,間或,添一把柴。


    在兩個弟弟妹妹注視的眼神下,熊必照從草繩圍著的土布腰帶裏,摳出一個小竹筒,用兩個指尖,拈了一小撮鹽,放進缸裏,想了想又加了一小撮。


    葉子仰著頭:“照哥哥,你怎麽把鹽帶在身上呢?”


    熊必照正彎腰把竹筒塞進腰帶,停了動作,想了想,擰開蓋子,拈了一小撮放進葉子和吳焜的嘴裏。


    吳焜兄妹倆感受到鹽的津鹹,幸福的笑了。


    “記住,人不怕餓,餓狠了,隻要有鹽,吃點鹽,喝點水,人就有力氣,餓得久,不會死。”


    “嗯!”倆兄妹信服地點著頭,鹽在嘴裏,真的力氣在慢慢迴來哈。


    川東是盛產鹽的地方,有許多的大鹽場,出產大量的優質井鹽。但軍閥們視鹽場為禁臠,把鹽稅作為擴軍備戰的第一大稅源,抽取數倍甚至幾十倍、幾百倍的稅捐,讓產鹽地的老百姓也視鹽為珍品。


    天道熱,鍋裏水沸得快,起了一層血沫,熊必照用瓢打了血沫,沒舍得倒,涼起。


    沒等涼透,就被葉子端起。


    “照哥哥,你喝,這是血湯,可補哪。”


    “平大伯家的老黑牛得了病,放了血,我昨天牛肉吃飽了。你快喝。”


    野菜都吃不飽,怎麽會有牛肉吃飽?葉子不爭辯照哥哥的大謊話。


    “三哥,你喝!”


    吳焜看血沫子有大半瓢,喝了幾口後,葉子口水滴噠的抿著小嘴,珍惜地小口綴飲著血沫子,邊喝小嘴邊抿,嘖嘖有聲。兩兄妹肚子裏咕嚕咕嚕的聲音,一陣比一陣嘹亮。


    三兄妹圍著灶台,好不容易等到牛雜半熟,變了顏色。


    熊必照用那把即將磨蝕成鐵片的菜刀,戮上一塊牛肝,放在瓢裏涼起。


    吳焜拿來三雙吳家自製的竹筷子。


    熊必照拈起一塊牛肝,遞到葉子的嘴邊。


    葉子望了望兩個哥哥,眯著眼把牛肝含起,還沒有咀嚼,突然,喉嚨裏好象伸出了一隻手,“唿”的一下,把牛肝抓了進去,第二塊也是這樣,吞了好幾塊,她才開始咀嚼,嚐出了味,忍不住幸福的低哼“好香呀!”


    熊必照開言“整!”


    “唿哧唿哧,唏哩哧哧”頓時,三兄妹筷子與手爪齊飛,刀剁牙嚼,牛雜瞬間被吃掉大半。


    缸裏不多了,熊必照說:


    “不能吃了,留點晚上吃,不然又要挨餓了。”


    吳焜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好象覺得更餓了呀?”


    熊必照:“焜娃子,那是你餓糟了,餓久了。”


    葉子睜著兩隻大杏眼,小手裏拿著筷子,小嘴裏抿著油汪汪的手指,乞求似提議:


    “我們每一個人再吃一小塊,要得不?”


    “嗯,好吧。”


    熊必照給吳焜和葉子,每人拈了一小塊放在菜板上,又用瓢舀了滿滿一瓢肉湯,涼在一邊,順過一個爛鬥笠,蓋在熄滅了火的缸上麵。


    嘴裏逛著倆個弟弟妹妹,“晚上再吃,敞開吃,全部吃完。”


    喝了湯,三兄妹的肚子裏,仍然是“唿唿嚕嚕”響個不停,好像五腑六髒都在歌唱,好舒服呀!


    好好吃!小葉子再次由衷的感歎,把最後的一塊牛雜,撕成條條、拈成絲絲,津津有味,慢慢嚼,細細咽,十根小手指,吸吮出了本色。


    吃了就睡,肉才巴背!頭暈,沒得功夫瞎轉悠,太陽開始西斜了,三兄妹瞌睡。


    其實這是人身體虛弱後的反應,食困,利於身體對食物營養的充分吸收。


    葉子偎依著兩個哥哥之間,把臉貼在哥哥的胸上,閉著眼。


    “照哥哥,你啷個就來了呢?”


    “平大伯家,五口人,十來畝地,地裏旱得象過了火,也沒得什麽吃的了,我喂的老黑牛,也找不到草吃了,原來那麽大的一條牯牛,殺了隻剝下來百多斤肉。”


    “老黑多乖啊,每次我們到你那玩,它會讓我們騎上。”


    熊家是吳家唯一的親戚,熊清靈死後,吳焜弟兄和小葉子,沒親戚走,多次去哥哥放牛的平家玩過。


    “殺牛時,牛一叫,狗日的劉村正,帶著鄉公所、保安隊、稅務所的人,一大幫子去收稅,姓楊的那個所長算盤珠子一響,正稅、附加稅、糧稅、豬稅、屠宰稅、團務費、教育費、煙苗捐、煙土捐、煙秤息、癮民捐、紅燈捐、擁軍稅、草鞋錢、治安費,我也說不清了,一下子就出來了47個稅捐。


    平大伯家裏沒得現錢,算下來老黑牛的肉還不夠稅錢,那些家夥吃了一頓牛肉湯,真吃得呀!吃掉了半條牛,另半條拿走了,其他稅欠起,走時隻給平大伯家剩了一個牛腦殼、牛皮和他們不吃的牛雜。


    平大伯說,家裏也斷頓了,什麽吃的也沒有了,你去逃命吧?把牛皮帶起,路上做盤纏,就作你放牛一年的工錢。”


    “那平江呢?”吳焜惦念著那個拖著鼻涕的小夥伴,平大伯的獨孫。


    “也餓得脫了形,隻剩一把骨頭一把筋了。平大伯要他跟我逃命,往下江逃,說下江那些省,沒得四川這麽多兵匪。平江想來,可平大伯娘不願意,說要死一塊。唉!”


    葉子期盼祈求的望著熊必照:


    “照哥哥,你不能逃,你逃了,我和三哥哥就隻有死了!你就沒有乖乖聽話的葉子妹妹了,你跟我們一起住,我們三個在一起,死都不分開,要得麽?”


    說完把熊必照的脖子摟得更緊了,吳焜也緊摟著照哥哥的腰。


    感受到弟弟妹妹骨瘦如柴的軀體,常年在山野林地得心應手的放牛娃熊必照哭了:


    “要得!爸爸死了,媽媽改嫁了,姑姑、姑爺死了!大人們都要死完了。大毛、二毛也死了!隻剩下我們三個了,我們死,也要死在一塊!”


    表哥的答複,讓吳焜和葉子,放了心,三兄妹哭成一團。


    “來之前,我去跟媽媽辭行,張家是個佃戶,佃的幾畝薄地,旱得幹幹的,什麽都沒有,媽嫁的張叔餓死了,媽瘦得脫了人形,比六十歲的老娘還老,我差點沒認出來,張家的兩個弟弟,小的餓死了。我跟媽在門外見的麵,她看著我隻是流淚,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哭不出聲,從兜裏摳給我半根紅薯,我沒要,給媽抓了幾把牛雜碎,就走了。”


    說完,三兄妹沉默了,呆望著門外泛黃的河水。


    吳焜咬牙說:“不怕,河裏漲水了,上江肯定下大雨了,我們這裏也快了吧,隻要下雨了,就有吃的!”


    葉子在一側嘟著小嘴,憂憂小聲:“可我們的沙地沒有了,也被水淹了哇。”


    身體虛弱的人睡覺時間短,吳焜兄妹醒來時,見熊必照在望著渾黃的江水發呆。


    晚上,三兄妹就著下午的殘湯剩肉,又添了水,吃了個湯盡缸光,總算把吳焜和葉子的肚兒撐起來了,“鼎哩哐啷”地亂響。


    吃過晚飯,借著夕陽,熊必照扒拉攤開牛皮,用菜刀猛刮牛皮的內層肉脂,大汗淋漓時,總算刮下來了幾把肉渣渣皮,吳焜舍不得,又細細地刮了一遍,弄了一小把。


    放進缸裏,舀滿水,還是放了點鹽,煮沸後,熄了旺火,改用火燼煨著。


    葉子歡喜,明天的飯又有了!嗯,一定要撿點菜菜草草的混著吃,不然兩個哥哥吃不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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