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第13紀(聖心紀),第98年,十一月初八,陰。


    我叫雄天恨,萬壑穀昊獅天應堡少堡主。原天生魂。


    自我二十三歲被父親傳以繼任之責,便隨父親學習諸多權衡治理之術。天陽善和、天應、曳雲鼎立之勢由來已久,早年父親事必親躬,一再告誡我不可輕動此局。然而這幾年裏,他突而醉心於閉關練功,門中事務,多由我經手。


    山曳雲莊並不可怕,一個剛愎自用不肯服老的任曳雲和一群草莽肖小;善和門更是自恃著千百年傳承的那點微末基業賣弄人前的跳梁小醜。


    天應堡雄倨天陽四十多年,從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天縱頑劣,但叫有父親在,他又豈敢越雷池一步?今夜來嫵煙樓砸我場子,且當他是小孩兒耍潑罷了;任鏡亭來鬧事,也隻是自取其辱不足一哂。


    卻是他身後突然出現的這人,散發著無盡的狂氣,令人生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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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雄天恨眯眼覷準了他落擊的部位,正待重施故計,移力卸力。卻不想這一拳力到中途陡然勢轉,掌心外翻變拳為掌,強大內力暴貫而來,“波”一聲實實擊在雄天恨心口。


    這一掌中途蓄力,由緩而疾趁人之不防,正是曳雲山莊代代嫡傳的“摧心掌”。任鏡亭年紀雖小,在這路掌法中的造詣卻已不凡。


    雄天恨一時輕敵陰溝裏船翻,恨得牙根直癢。仗著自己內功深厚堪堪挺過這一擊,仍覺心脈諸處乍熱乍寒手足發麻,當下悶聲咳嗽,撫住心口退出一步。


    “小子,你敢使詐!”左蒙凝自雄天恨身後跨步上來怒指任鏡亭,立時便要白刃相見,被雄天恨操手攔住。


    “儒子可教,後生可畏呀!”雄天恨調勻氣息點頭道:“好,拳也罷,掌也罷,還有一次機會,你可要好好把握喔!”他麵上微笑,齒間卻已露了難掩的殺意。


    任鏡亭一招得手,膽氣又壯幾分,抱拳笑道:“小侄承讓了,這便來敬。”


    話畢收緊一口氣息凝立不動,雙瞳死死楔在雄天恨臉上。雄天恨蒼白的臉色更顯陰沉,二人就這般對峙,五步之距,殺氣滿盈。


    身周觀戰的看客步聲索索,不住後退。


    雄天恨已暗令血蛾軍包圍了花樓,左蒙凝戒視人潮,正等著部署的影衛複命。驀然瞥見人群中多了兩個冷麵江湖客,一個紅衣勁短雙目無情,一個白衣錦袍劍眉沉霜。


    左蒙凝無由多掃了二人一眼,轉頭盯迴場上戰局。


    暮地,雄天恨兩道眼臉合了合。


    就這一刹,任鏡亭瞳仁倏縮飛縱而上,左掌引勢右掌斜翻而上,直擊雄天恨左胸——正是“摧心掌”最為陰狠的一招“萬劫不複”。這一掌蓄力充沛淩厲異常,眼看著雄天恨又當受創,就連雄天縱也不禁從座上立了起來。


    然而隨著又一聲空泛異響,雄天恨麵含陰笑前胸挺進,任鏡亭麵部肌肉痛苦地抽搐,風卷殘葉般摔跌出去,“碰”一聲重重撞在身後一張梨花木桌上。


    昏噩間後腰一麻,一道強大勁力將他失控的身子穩穩拉住,緊接著“哢啦啦”幾聲脆響,桌腳下四塊水磨石大方磚應聲碎裂!


    任鏡亭兩眼金星亂閃,喉頭發麻哢出一小口血來,胸口氣血翻騰,五官都痛苦地糾作一團。雄天恨在他落掌之時暗中將強霸的內力推頂上來,任鏡亭天真地聽信了他“俱不能還手”的約定隻攻不防,卻不想被自己的掌力反震,這一掌無異是打在了自己身上。


    “賢侄你也累了,世伯這便不客氣了!”不等任鏡亭緩過神誌,雄天恨已嘎笑騰起,大掌淩空劈來。這一日的羞惱怨毒盡數瀉在這一掌上,誓要將這狂妄雛子斃於當下。其勢之威直嚇得四下看客張嘴難唿,任鏡亭避無可避,駭得直懵了過去。


    掌當著衣,雄天恨隻道任鏡亭重傷之下觸手即倒,誰知觸手一把綿軟粘著,掌力被一道無形簧扣盡數拉緊,不等他心意愕轉,大力反彈狂霸力道轟入,瞬間將他身子流石飛彈般彈摔出去。


    左蒙凝驚喝一聲搶上托扶,不料連同他一起向後跌出,全身如墮冰窟,牙齒牙齦麻痹一片,胸中氣血亂湧,使力壓控徒勞,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快---九……九陽丹!“迷迷瞪瞪間,且聽身前雄天恨亦是哆嗦得語不成調,倒在地上顫手招搖唿救。


    尹華生早嚇得六神無主,聽言慌忙爬跌上來,探手到他懷襟中伺候取藥。


    左蒙凝咬牙忍過骨盆著地的鈍痛,掙紮著想爬起,無奈幾次坐跌迴去,指著癱軟在桌沿臉色慘白的任鏡亭驚怒道:“你!-----你怎麽會使我們少堡主的‘玄冰九煞’?快說!”


    任鏡亭渾身虛脫,眼前金星亂閃雙耳轟鳴,哪會知曉雄天恨乃是受了其獨門絕學“玄冰九煞”的反噬。


    方才雄天恨擊來之時,他身後湧進一股如綿如剛的強悍力道,兩力交錯將他全身肌骨瞬間掏空,折磨得他精疲力竭。此時聞得左蒙凝的喝斥也無力反應,雙手扶不住桌沿,整個身子軟軟坐倒在地。


    雄天恨氣息恍定,顫抖的手直指任鏡亭身後,眾人齊將目光轉向任鏡亭委頓下去的方向——那方梨花桌後勁鬆般挺立著一人!


    三十餘歲樣貌,一襲俊挺的純白鑲藍梅花暗繡緞袍,鼻如刀劈,鳳眼森寒,眉梢唇角具是幽冷譏誚。長袖中微露削長手指的右臂慵散地搭在桌沿。


    “你……你是什麽人?”左蒙凝驚恐的聲音發顫。


    “孫少爺,孫少爺!------”人群中搶上幾名曳雲山莊卒衛,慌忙將任鏡亭攙起。白衣人冷笑看著他們退後,這才款然收迴了長伸的手臂。


    “啪啦啦”一陣木屑紛飛,那張花梨桌台瞬間呈縱向散碎成一堆薄木條,白花花瀉了一地!


    驚唿聲起,堂皇的花閣轉瞬寂靜若死。


    左蒙凝嘴角不住抽動,驚駭之下躁怒如狂,無力站起的雙腿在地上來迴踢蹬,破聲大叫:“你你你……你是不是曳雲山莊的人!……你是不是曵雲山莊的人!”


    任鏡亭在眾莊丁的揉撫推拿下還過氣來,怔怔地望向白衣人。見他唇角掛著一絲得意玩味,眉眼多有陰鷙,雖出手相助卻敵我不明,對左蒙凝的問話也不置理睬,一時也吃不準他來曆,遂試探道:“多謝大俠出手相救,敢問大俠------”


    “我當不起這樣的稱唿。”白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毫不客氣地冷冷截斷。


    任鏡亭語塞,怔愕地看著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年輕人,我十分欣賞你的膽氣!隻不過,也得稱稱自己斤兩啊!”言下之意,當是奚落他有勇無謀不自量力,語氣間分明有長者訓誡之意。


    任鏡亭自出娘胎何曾受過外人如此訓說,立時便要掛不住臉來,若不是剛從他腋翼下重出生天此刻又渾身無力,隻怕已竄起駁斥。抬眼望向那人嚴正神色,心中無端怯了,咽下一口悶氣悻悻不語。


    “人外有人,當真是見教了!”這時,對桌調息已畢的雄天恨哼笑一聲,甩開扶持的手正步上來:“敢問這位朋友名號。我雄天恨,已是許久未曾碰到你這般對手了。”他目光漸轉森曆,毫不掩藏殺意。


    白衣人眼露篾光,邪笑道:“既為對手,又何當‘朋友’二字?”


    雄天恨兩顴肌肉不自禁地冷顫,強忍戾氣昂首道:“好!——那麽你就報上名來!”


    一邊的雄天縱也一眼不眨地望向白衣人。


    這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怎地如此厲害?他方才隔桌那一攘,量功力絕不在他兄弟二人之下,怪不得早已氣得瘋魔也似的兄長也不敢妄動


    白衣人悠然背起手,將身板挺地筆直。眉眼間的笑意、甚至是兩粒微露的門齒都在炫顯著他的得意與不屑。


    身後的龍嘯天一步排出,目垂地下,鋸木般一字字道:“這位,是九幽閻羅令令主,杜聖心。”他的聲音並不高。但每個字都像一刀刀刻進了人們的腦子裏,頃刻間堂廳具是嗡嗡人語。


    敢在玄天界以“閻羅”之名自居的,自然是人間來的入世屬。入世屬的生魂見名見姓的,每年也就稀落十來個,如此高手,此間卻無人識得,怎不叫人駭然?


    無怪此間人眾疑惑,進嫵煙樓前,龍嘯天也如是。杜聖心修性自律從不縱欲淫亂江湖中人盡皆知,而今他隻是聽說有一個叫“雪梅”的妓女便混進了煙花之地,傳揚出去隻怕都會成江湖一大奇聞。


    且杜聖心行事有規有法,為了一個妓女得罪天陽最大勢力的昊獅天應堡,順便再奚落羞辱一下曵雲山莊的少主,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賠本買賣怎麽看都不像是他會做的。


    好在龍嘯天已經習慣了杜聖心的獨斷專行,當他想不明白原因的時候首先就會放棄去想。


    今夜的江湖中人仿佛被人事先分成了兩撥,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趕去了五福閣,而這兒的人顯然都不認得他倆。


    廳上的局勢十分微妙,杜聖心是獵物,卻又是最終極的獵手,看似被動,卻隱隱掌控著一切。


    看著在地上扭動掙紮了半天才爬起的左朦凝,還有黑沉著臉渾身戒懼的雄天恨,龍嘯天很想笑,他似乎明白杜聖心此行的目的了。


    雄天縱見兄長吃了憋,忍不住想出來露個臉。哈哈幹笑兩聲,劈啪轉著手心鋼珠,側睨杜聖心道:“你——不是曳雲山莊的人,那卻為什麽要救他?-----難道你是善和門的人?故意來找找碴,顯擺顯擺?”


    他故作疑懼的一通亂猜,杜聖心冷漠的臉上陡然掛起高深莫測的一個笑,朝他緩緩側過眼,用隻他一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二少堡主,過慧易夭哇!”


    雄天縱臉色驟變,像被針紮著般不自禁地退後了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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