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故事很長,所以蘇洵揮了揮衣袖,將君臨和柳清漪帶到了一處庭院。

    院中有清池和遊魚,池邊正好是一株垂條戲水的柳樹。

    兩個晚輩就這麽突然的坐在了垂柳下的石凳子上,一下都沒反應過來瞬息的變化。

    君臨倒也習慣了時空之墟不停變化的場景,而柳清漪卻是還有些恍然,她盯著那棵柳樹,喃喃道:

    “時空之墟真是天底下最奇妙的地方。”

    在她感歎之中,蘇洵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些酒菜。

    君臨聞著酒香和肉味打了個顫,三年來跟著清虛,除了最開始的一天嚐過酒肉之外,剩下的日子基本都以素菜和靈果果腹。

    不過他已經不是原來的小乞丐,所以當蘇洵沒有動筷子之前,他也不敢大快朵頤。

    蘇洵淡淡地看了君臨一眼,心道這孩子三年來果然成長了不少。不過他很快把目光落在了柳清漪身上,然後在少女桌前擺了兩個杯子,問道:

    “姑娘的故事是應該配茶還是配酒?”

    白衣男子提壺輕斟,兩個杯子很快便被倒滿。正如蘇洵所問,那兩個杯子中一黃一清,正是一茶一酒。

    “我可以,兩個都要嗎?”柳清漪頓頓答道。

    “姑娘自便。”蘇洵做了個請的手勢,同時拿起了筷子夾了一顆花生。

    君臨見狀朝著柳清漪歉意的笑了笑,也跟著動起了筷子。

    “多謝蘇前輩。也多謝君兄”柳清漪先握的是酒杯,她舉杯對著一對師徒敬酒,然後道:

    “那我就開始說了。”

    故事開始,君臨夾起了一塊肉,然後放了下去。蘇洵嘴唇微動,仿佛口中的那顆花生怎麽也嚼不碎。

    “我本是東域青城山下一戶普通人家的女兒,聽聞出生之時還有一個同胞哥哥。我也不知道我生下來的時候是什麽場景,隻是後來查到一些典籍,描述的景象並不是那麽好看。”

    “大概是就是那些不太好看的場景,所以很快我就被我的父母遺棄,被青城山上天刀門的山門執事撫養長大。”

    故事的開篇總是平淡無奇,柳清漪平靜訴說身世,讓同樣沒有見過父母的君臨神色黯然。

    沒人出言打斷柳清漪的故事,一對師徒看著柳清漪的手摸向了茶杯,又慢慢移到了酒杯之上。

    “天刀門在東域也算是大宗門,山門執事位置低微,所以我順理成章的沒有成為宗門弟子,而是做了天刀門掌門千金的侍女。”

    柳清漪再次拿起了酒杯,纖細的手始終沒有平靜,她又飲了一口,初嚐定海之酒的她麵頰飛快布上了紅暈。

    “蘇前輩和君兄可能不知,天刀門最出名的不是他們的刀。而是他們宗門裏的那位千金,刀聖獨孤明之女獨孤月。”

    “獨孤月便是我家小姐,也是東域的第一美人。”

    “比我這個侍女丫頭美多了。”

    柳清漪帶著絲絲醉意道,君臨和蘇洵看著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神中不是嫉妒而是羨慕。

    “柳姑娘你也很美。”君臨不自覺說道,然後愣了愣看向師父。

    蘇洵不言,隻是沉默喝酒。

    “是麽?”柳清漪苦澀的笑了笑,君臨猜到了接下來的事情。沒有再出言迴答。

    “小姐人很好,也很會照顧人。她與我算是情同姐妹,常常帶我下山遊曆。”

    “然後,我們就在東域人族皇城之中遇到了同樣雲遊的散修蕭無劍。”

    “小姐受滄瀾皇子之準備動身去皇宮赴宴。卻正好碰到了一直敵對的神威穀修士。雙方同為東域大勢力,早已較勁多年。這一相遇,不免起了衝突。戰鬥中,天刀門弟子寡不敵眾,小姐親自上陣,卻也不敵神威穀的少穀主。”

    故事說到此處,接下來的情節唿之欲出。

    “然後蕭無劍就來了,三兩劍就打敗了那神威穀的少穀主?”

    君臨接過話道,那些情節他從小就臆想過無數次。

    英雄救美,故事自古如此。

    隻是可能很多人都會忘記,在那美好的故事裏或許總會有人被忽略,被當做背景。

    正如當時的柳清漪。

    “我不知道那是個晴天還是雨天。那個黑衣少年的劍法真的很精妙。精妙到那些雨都被擋在了小姐的頭頂。”

    “我在想,那一天雖然下雨。對他們兩個應該都算是晴天吧。”

    少女握緊了酒杯再飲,這一次喝的有些急促,忽然被嗆了一口咳嗽起來。

    “接下來的一兩年,小姐和他時時幽會。總讓我替他們瞞著行蹤。”

    “因為當時的小姐,已經被刀聖掌門許配給了滄瀾二皇子。”

    “紙總有包不住火的時候,小姐和蕭哥的事情最後還是被掌門知曉,刀聖大怒之時,她二人便離開了青城山私奔。”

    “我當時情急,便也跟著下山去尋他們。隻是沒有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小姐。”

    柳清漪說著,眼角落下了一滴淚。她死死抓著那喝不完酒的酒杯,想要再飲。

    一隻手按住了那離桌的杯子,故事到了此處,很多事情已經明了。

    “接下來的故事,我替你說。”蘇洵忽然開口,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看破了一切。

    在君臨和柳清漪驚訝的表情裏,蘇洵飲了一杯酒,接著說那故事。

    “若我沒猜錯,故事就發生在四年多前。”

    “因為獨孤月定親的對象是滄瀾皇子,為了怕人族皇朝震怒,天刀門出動了幾乎所有力量搜尋你家小姐和蕭無劍的蹤跡。那時候那少年雖有天分,可是實力畢竟無法與整個天刀門抗衡。”

    “他和她應該逃了很久,少年幾次險死還生,最終都靠著一個侍女的暗中相助逃過了一劫。”

    蘇洵緩緩訴說,兩個晚輩都聽得很認真。君臨看了看柳清漪的表情,知道師父的猜測全都是對的。

    “可惜,最終那一對癡情的男女都沒有逃過追殺。走投無路的他們,選擇了一處無人敢走的禁區,應當就是人族翼族兩方勢力交界之處的萬絕林。”

    “蘇前輩…”當猜測變成了點出事實,柳清漪的神情終於凝固。蘇洵知曉她心中驚訝,輕歎著搖了搖頭。

    “我雖困守在這時空之墟,雖看不清山外大世。卻勉強能看清楚這天底下縱橫的劍意。”

    “當年的你,見他二人進了絕地,心若死灰。加上你從小祖父祖母,或許那位執事也不在人世。”

    “他老人家自我十四那年就已經離去。”

    柳清漪低眉作答。

    “所以萬念俱灰的你也有了輕生之念,隨著他二人進了萬絕林。”

    “故事到此本應到了結局,傳言萬絕林滅萬徑蹤跡,沒有人能從裏麵走出來。兩千年來一直如此。”

    “直到你的到來,才讓萬絕林迎來了兩千年沒有出現過的例外。”

    蘇洵的聲音悠長,他看著低眉的柳清漪,如同欣賞一把最完美的劍。

    “純陰之軀加上天生劍體,論劍道之天賦,就算是蘇某,也隻能望你項背。”

    “哪怕萬絕林是劍帝拓跋羽的隕落之地,他留下的劍意也沒有辦法傷到你。”

    “前輩…你…”柳清漪仍舊無法壓製心中震驚,他三言兩語的猜測句句屬實。當年,她跟著蕭無劍和小姐的足跡走進了萬絕林深處,見到了此生見過最可怕的罡風劍林。

    可所有的劍意都從她的身邊穿過,沒有任何傷害她的意思。

    “不必驚訝,四年多前我在此觀雲海。正趕上了寒煞劍重現的異動。”

    “那畢竟是曾經的神之劍,哪怕歸於凡鐵重生。也足以讓無念劍因之異動。”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翼族劍帝傳承有人,卻不料那人不是你,而是蕭無劍。”

    “這其中細節,你可願告訴蘇某?”

    蘇洵解釋些自己句句猜中的原因,柳清漪若有所思,隨後緩緩點了點頭。

    “蘇前輩之前所言句句如身臨其境。隻是有一點,前輩說偏了一些。”

    “那拓跋羽留下的並非傳承,而是一道可怕的肉身。”

    “當時,我尋著劍意最濃之處一直走,終於看到了蕭哥的身影。卻沒有見到小姐。”

    “那時候的蕭哥,是我見過最可怕的人。他的手中就抓著寒煞劍,抱著那把劍一邊痛哭一邊喊著小姐的名字。”

    “他的身影全都被劍身的黑氣縈繞,一具長著半邊黑色羽翼的屍體就飄在了他的頭頂,目光無神的看著蕭哥。”

    “當時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看到他麵容扭曲得可怕,瘋狂砍那個冰冷的屍體。後來我才知道,就是那屍體,徒手肢解了小姐的身體,而那把劍,則吞噬了她的靈魂。”

    “當時我隻顧著害怕,我看到蕭哥手中的劍泛出妖異的光芒,反過來控製了蕭哥的身軀與那屍體爭鬥。”

    “那是拓跋羽的屍體和劍中的劍靈相鬥。”

    蘇洵開口打破了柳清漪的訴說,他迴憶著曾經看過的古籍,作出了猜測:

    “傳言拓跋羽晚年瘋癲,一直說自己身邊有一個強大的敵人。世人常見他一人踏破虛空,在天際狂舞,讓世間顫栗。”

    “如果蘇某猜的沒錯,那便是吞噬了當世萬劍的寒煞產生了強大的劍靈,趁拓跋羽年老氣衰後,想要反客為主占據他的肉身。”

    “你當時所見,便是沉睡兩千年的劍靈複蘇,而拓跋羽神軀執念不散,便又起了一次爭鬥。”

    “而你家小姐,便淪為這場爭鬥的犧牲品。”

    “前輩的猜測與我後來思考的一樣,可當時我的心裏隻有害怕。”

    “還有對蕭兄的擔憂。”君臨跟著道,他知道柳清漪沒有棄蕭無劍而去。就像他當年背著小七上山,不管遇到什麽兩人都沒有離彼此而去。”

    “當時我看到蕭哥臉上掙紮絕望的神情,他揮舞著寒煞,劍上異象不絕,寒煞劍似乎也很憤怒”

    “可不管如何,蕭哥沒有辦法發揮出那把劍的威力,他每一劍砍在拓跋羽的屍體上,處了巨響和閃耀的劍光,什麽都無法留下。”

    “沒有生死訣,縱然被劍意侵蝕,也很難與神軀體抗衡。”

    蘇洵做出了判斷,於劍道之說,自然無人能及他的見識。

    “他不行,但你可以。原本的結局應該是寒煞劍碎,拓跋羽的執念消散,兩千年禁地萬絕林不複存在。”

    “可惜,最終你們幫的是那把劍。”

    蘇洵歎息說道,柳清漪神色黯然,半晌方才繼續說著:

    “我接過了蕭哥手中的劍,聽到了一個古怪的聲音。那聲音告訴我,如果能幫它複原,那麽獨孤月的元神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所以我拿劍把拓跋羽又殺了一次,讓他屍體上的血流滿了萬絕林,和小姐的血混在了一起。”

    柳清漪說話之時身軀顫抖,坐在一側的君臨能想像當時的情景多麽血腥殘酷。

    她本來是應該一生平靜的姑娘,卻因為一對男女經曆了一場可怕的人生變動。

    後麵的故事已經無需去說,誰都知道蕭無劍最終得到了寒煞,從此以複蘇這把劍為生存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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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柳清漪從此成為了蕭無劍的劍侍,沉默的在少年背後支撐著不讓那最後的希望斷送。

    一晃四年,最終蕭無劍把期望的目光放在了玄離山上。

    一切並不是因為問道,隻是因為情深。

    “這麽多年來,委屈你了。”君臨隻能如此安慰,他無法替蕭無劍和她說一聲謝謝。想來柳清漪在乎的也不是一句謝謝。

    “你可曾想過,那劍靈真的全然複蘇以後,會發生什麽?”蘇洵看著柳清漪濕潤的眼道

    “它與蕭哥之間…必有一戰,就像拓跋羽晚年一般。”

    柳清漪斷斷續續道,這樣的話她埋在心底許久。

    “我知道他也明白,可每每看到他望著寒煞的眼神,就像看著死去的小姐一樣。我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就算他自信能勝過當年的拓跋羽,真的讓劍靈和獨孤月的元神一同覺醒,這故事最終有了完美的結局,那又如何?”

    蘇洵的眼中閃過一絲心疼,這一次他主動將酒給了柳清漪。

    “你要知道,這結局中的完美,並不屬於你。”

    柳清漪接過了酒,舉起無量的杯飲了很久很久。

    蘇洵和君臨也看了她很久,看到她柔弱的身影開始搖晃。

    直到柳清漪放下酒杯,臉上已經有了濃濃的醉意,她胡亂揮舞著手,指著蘇洵道:

    “我知道…”

    “可是…蘇前輩,要那麽完美做什麽。”

    “我柳清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哪天想喝酒,我就…我就來找前輩和君兄你來喝酒”

    “如此很好。”君臨迴應著少女酒後的亂語道,而柳清漪不知道有沒有聽明白他的話,隻是埋著頭在桌子上側過了臉。

    “不過…為了讓我能隨便進時空之墟喝酒…”

    “蘇前輩…你收下蕭無劍做徒弟…好不好?”

    黑衣少女胡亂揮舞的手終於無力垂落在了石桌之上,這或許是她第一次飲酒,醇厚的酒勁讓她醉倒在了酒桌上

    所有的談話都已經完結,喝醉的少女用最後一句話,讓話題又迴到了原點。

    石桌之側,那一對師徒被她最後一句話弄得沉默無言。

    那棵垂柳的枝條還在不停的撥弄那平靜的潭水。

    隻是不知…

    那水麵上蕩漾的漣漪,究竟是迴應柳條在騷動,還是擁抱先來一步的春風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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