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像苦盼丈夫迴家的妻子,在碼頭上翹首以待,直到王賢搖搖晃晃下了船,這才鬆了口氣。上前低聲問道:“大人,要不要……”


    王賢如今出行的安保,肯定沒法跟永樂皇帝相比,但比起太子和太孫來,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在秦淮河麵上,今晚有大大小小十幾條船,若即若離的跟在林三那條船周圍,河岸上更是有數隊明暗護衛,警惕的注視著兩岸的風吹草動。這會兒王賢雖然上岸,林三的船還仍在包圍中,隻要一聲令下,周勇相信任林三多高的武功,自己都能將他一舉成擒。


    王賢卻搖了搖頭,示意侍衛們收隊迴家……


    。


    既然接了聖旨,太子自然要趕緊執行,馬上命戶部頒行重整鈔法之令,嚴申金銀之禁,命百姓限期將金銀交到順天府兌換寶鈔。規定非但使用金銀交易者,一律以違禁論處,就連持有者也要處置,不僅金銀全部沒收,還要抓人下獄,十分嚴酷。京城百姓本以為這次仍像以前那樣,還是做做樣子,便依然我行我素,孰料應天府真的派官兵突襲了幾處市場,當場從商人身上搜出了金銀若幹。下一刻,這些商人被套上了枷鎖,裝上囚車押往衙門……


    路上,百姓朝那些被抓的商人暗暗搖頭,對翻臉無情的太子爺更是非議紛紛。有人說,太子變了,為了自己的地位,不顧百姓了。有人說人本來就是這樣,都是先顧自己的,還指望太子能舍己為民?更有人說,看來太子和漢王都是一丘之貉,一樣的殘暴害民,虧我們從前還盼著他能登極當上皇帝,解黎民倒懸,現在看來,北山虎吃人,南山虎也是一樣吃人的……


    百姓的議論迅速被錦衣密探匯總到紀綱和漢王那裏,兩人聞言捧腹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漢王笑得都扯動到剛愈合的傷口,他卻渾無所覺的大笑起來:“想不到老大也有今天,被逼著當惡人的滋味肯定很爽吧,看這下誰還說他是彌勒佛轉世!”


    “想必那群文官也對太子失望透頂了吧。”紀綱也大笑道:“他們的太子爺雖然有慈悲心腸,卻架不住有一顆老鼠膽,想不到皇上一道聖旨,他就乖乖遵照執行。”


    “他當然要遵命了。”朱高煦擦擦笑出來的眼淚道:“老三從北京捎信過來,說皇上要把快造好的紫禁城全拆了,要重建一個更大更好的,這沒個上千萬兩銀子,根本沒指望!我父皇現在想錢都想瘋了,老大要是敢陽奉陰違,老頭子非廢了他不可!”


    “要是那樣就好了,換上殿下,別說一千萬兩,就是三千萬兩、五千萬兩,也能給皇上弄到手!”紀綱笑道。“隻是沒想到,太子摘下假惺惺的麵具,還是挺狠的,直接抄家給皇上弄銀子。”


    “讓他狠去吧。”朱高煦一臉幸災樂禍道:“奪民之財有如殺人放火,這可是要把天下官民得罪壞了,就是弄到銀子,他這個太子之位也坐不住了。”他冷冷一笑道:“等他把人都得罪敬了,孤再撥亂反正,天下人心便盡入我手!”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老三真是妙計安天下,一招定乾坤啊!哈哈哈!”


    “也不能太過大意。”紀綱給朱高煦提醒道:“我總覺著,太子的舉動有些反常。聽說那天他還召王賢去府上,八成就是商議此事,難道那廝就給他出的這餿主意?”


    “哈哈,聖旨大如天,那小子有什麽辦法?”朱高煦卻渾不在意道:“姓王的不過是跳梁小醜,他現在蹦躂的厲害,隻是仗著老大庇護而已,等老大倒了,捏死他還不跟捏死隻螞蟻一樣?”


    “我總覺著他不能這麽簡單自取滅亡……”紀綱皺眉道。


    “哈哈哈,老紀,原來你被那小子嚇破膽了啊!”朱高煦輕蔑的瞥紀綱一眼道:“知道什麽是大勢所趨麽?現在就是大勢所趨,他再蹦躂也不過是螳臂擋車,根本沒戲的!”


    “但願吧……”紀綱卻始終不如朱高煦樂觀,心裏暗暗拿定主意,一定把姓王的盯好了,以免他再出什麽幺蛾子。


    。


    幾家歡喜幾家愁,那廂間,漢王和紀綱舉杯慶祝,這廂間,太子卻要麵對群臣的質疑。


    東宮正殿上,京中大臣齊聚一堂……就連在家養病,形同退休的內閣首輔胡廣都來了。第一次,百官不分文武,意見一致,跪請太子不要倒行逆施,以免喪盡民心。


    看到跪了一地的大臣,朱高熾嘴角一抽一抽,他的心都在滴血……自己慘淡經營十幾年,才積累了那麽點好名聲,竟在幾天之內就要喪失殆盡。他還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站在群臣的對立麵呢……


    “諸位卿家請起,有話好好說……”朱高熾心裏暗叫道,仲德啊仲德,這次咱們要是輸了,可就是傾家蕩產了!


    “這麽說,殿下同意收迴成命了?”臣子們希夷的望著太子。


    “這,怕是不行,皇上聖旨以下,我這個作兒臣的,隻有嚴格執行一途……”朱高熾硬著頭皮道:“再說,孤也不是要掠奪民財,隻是拿幾個冥頑不靈之輩立威而已……”


    “殿下,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您不能拿自己的名聲開玩笑啊……”蹇義苦口婆心的勸道。


    “孤也沒有辦法,自己的名聲和父皇的大業相比,算不得什麽,沒了就沒了吧……”朱高熾一臉痛苦道:“諸位先請迴吧,相信過不了幾天,京城就會恢複平靜的。”


    眾文武心說,‘那是,大家看風聲太緊,大不了先把金銀藏起來,朝廷總不至於無故抄家吧……’見苦勸無果,蹇義隻好率眾文武先行退下。


    沮喪的人群中,楊士奇卻若有所思,方才群臣苦勸太子的時候,他卻始終一言不發。出了大殿,免不了被蹇義和胡廣幾個老臣埋怨,楊士奇是有口莫辯,還是楊榮替他解圍道:“士奇的任務是太子的參讚,要是他也反對太子,殿下就太尷尬了……”


    “本該如此!”胡廣已經對仕途不指望了,說話自然沒有顧忌:“就要讓太子知道,自己是在倒行逆施!真是萬萬沒想到,素來溫良愛民的殿下,竟變得這麽快……”


    “太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楊士奇淡淡道。


    “你們這兩個大學士,就一味順著太子吧!”幾個老臣見二楊如此,都氣得頓足,自然不歡而散。


    出來東宮時,楊榮發現楊士奇還跟在身邊,笑道:“士奇兄要去我家喝茶?”


    “正有此意。”楊士奇點點頭,徑直坐在他的轎子上。


    楊榮無奈,隻好坐上楊士奇的小轎,吩咐去自己家。


    內閣大學士雖然品級不高,但都是皇帝的親近之臣,朱棣對他們向來優厚,給二楊全都賜了宅,這是六部尚書中幾個元老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像劉觀、方賓之類資曆淺的尚書,還享受不到呢。


    楊榮的賜宅就在皇城根下,雖然不大,但勝在整潔清幽,尤其是後院還有個小小的荷花池,池畔有個涼亭,甚得楊榮中意。隻是他常伴帝側,像現在這樣和好友在廳中對坐、品茗賞荷的悠閑,一年到頭也沒得幾次。


    就這難得的一次偷閑,還隻是表麵上的安逸,兩人內心裏頭都是波濤洶湧,哪還有心情欣賞亭外的荷花?


    讀書人是要養氣的,修煉到兩位大學士這地步,已經基本上爐火純青了,哪怕是泰山崩於前,也休想從兩人臉上看出絲毫端倪。所以王賢不願意和這些讀書人打交道,憋,實在太憋得慌!


    二位大學士就這樣憋了小半個時辰,一壺毛尖都衝得沒了顏色,楊士奇才開口問道:“勉仁,你和太子有把握麽?”


    楊榮淡淡一笑道:“子榮,你在說什麽?”


    “勉仁,就沒必要瞞著我了吧?”楊士奇也淡淡一笑道:“太子爺是什麽人,我們都清楚,他是寧肯不當這個太子,也不會破壞自己的名聲的。現在甘於自汙,我想定是有恃無恐吧?”


    “你這樣說,倒也有可能。”楊榮笑道:“但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嗯。”楊士奇自然不需要楊榮把話講太白,笑笑道:“這次能分勝負麽?”


    “難。”楊榮端起形同白水的茶杯,送到嘴邊又擱下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是一日就能化凍的。”


    “唉,這倒也是。”楊士奇歎氣道:“你們千萬不要弄巧成拙,太子,是天下的希望,不容有失。”


    “我知道。”楊榮點點頭道:“但有的時候,一味的保護不是辦法,太子殿下適當的自黑一下,是有好處的……”


    “你有分寸就好。”楊士奇灑然一笑道:“好了,茶淡了,我也該走了……”


    “我其實挺擔心一個人的。”楊榮突然沒頭沒腦說出一句。


    “我也是。”楊士奇竟知道他在說誰,又歎口氣道:“我總覺著,比起漢王和紀綱,他才是真正危險的家夥……”


    “但現在,我們別無選擇。”楊榮道。


    “是啊,希望不要養虎貽患。”楊士奇看看天道:“我要好好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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