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家自箭術大成以來,朝人開弓搭箭不過三次,”林三言語間帶著淡淡的生殺予奪、盡在手中的豪情道:“其中還有一次中途收弓。”


    “那自然是瞄向我的一弓了。”王賢自嘲笑道:“不怕你笑話,我的手下到現在還像驚弓之鳥……”


    “你放心,這世上能射出那種箭的,不超過一個巴掌,而且除我之外,大多數在朝廷一方。”林三有些落寞的道:“都說三代才出一個讀書人,其實練武更需要金錢和底蘊,尋常武林中人,沒有名師指點、沒有大把的金錢花銷,隻能練出一些三腳貓的功夫。真正的絕頂高手,往往隻能出在大內和那些勳貴之家!”


    “三哥不也是絕頂高手。”王賢看似不經意的奉承道。


    “我?”林三仿佛被觸動到心弦,歎息一聲道:“我情況特殊,萬中無一。”


    “能知道三哥那兩次開弓,都射向了誰麽?”見火候差不多,王賢方輕描淡寫的問道。


    “恕不奉告。”林三卻搖搖頭,頓了片刻,又道:“不過有一次,你猜也能猜到。”


    “我明白了。”王賢知道,林三說得其實很明白了,那是射向漢王的一箭。


    這個問題後,兩人又陷入了沉默,好一會兒,王賢方問道:“三哥找我來,不會是隻為了敘舊吧?”


    “還真隻是為了敘舊……”燭光下林三的臉,晦明晦暗,讓人看不真切。“我來京裏也有一段時間了,也跟你一樣沒有旁的朋友,實在沒辦法,隻好找你喝酒了,怎麽,老弟不會嫌棄我吧?”


    “嗬嗬,樂意之極。”王賢灑然笑道:“能和三哥月下對酌,實乃人生一大快事。”


    “哈哈,那是當然啦。”林三開心大笑兩聲,話題一轉道:“聽說,弟妹快生了?”


    “嗯,就是下月初的事兒。”王賢嘴角不禁掛起一絲微笑:“這是我第二個孩子了,不知道三哥什麽時候當爹呢?”


    “咳咳……”提起這茬,林三這豪邁無邊的漢子,竟尷尬的咳嗽起來。外頭的唐賽兒似乎也不淡定了,把船兒撐得搖搖晃晃。林三小聲解釋道:“我爹去年過世,我還在孝中呢……”


    王賢好奇道:“白蓮教不是不講這個?”


    “哎,別人是不講。”林三搖頭歎道:“可我得講,總之是一言難盡。”


    “不過也就還有一年半載了吧。”王賢笑道:“到時候一定要請我喝喜酒。”


    “哎……”林三又歎一聲,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眼裏的痛苦難以掩飾。王賢不禁有些錯愕,不知道迎娶那樣仙子般新娘,有什麽好痛苦的?


    “這都是後話。”一碗烈酒下肚,林三那張古銅色的臉,變成了妖豔的紅色。半晌,他迴到自己的話題道:“兄弟你生孩子,我這個做哥哥的總得表示表示,可你富得流油,又位高權重。我卻窮得叮當響,實在沒什麽拿得出手的禮物……”


    “三哥說笑了,那串菩提佛珠,給我帶來多大的機緣?”王賢正色道:“這份情我都還不起了,三哥還要如何?”


    “一頓飯吃的再飽,也頂不了三天的餓。”林三卻擺手笑道:“一碼歸一碼,我想好了,你如今雖然既富且貴,但終究還不安穩,我就送你一個護身符吧。”


    “護身符?”王賢不禁好奇道:“什麽樣的?”


    “總之不是白蓮教的鬼畫符。”林三哈哈大笑道:“不過現在不能給你,得到時候你自己去一個地方取,不是為兄賣關子,實在是隻有這樣,這道符才靈光。”


    “哈,讓三哥這一說,我還真非去不可呢。”王賢道:“什麽時候,哪裏?”


    “現在還不能說,到時候我會通知你。”林三神秘兮兮的笑道。


    “三哥真會吊人胃口。”王賢笑道:“那我就先謝過三哥的厚禮了。”


    “不用謝。”林三意味深長與他碰杯道:“隻要你記住哥哥的好就成。”


    “那是自然。”王賢點頭道。


    “那就好,來來,喝酒!”林三熱情的與他把臂換盞,就在這月下的秦淮河開懷暢飲起來。王賢的酒量還算不錯,但林三的酒量是世間少有,兩人一個用酒杯,一個用酒碗,才堪堪喝個平手。


    待到月上中天,紙醉金迷的秦淮河也靜謐下來,唐賽兒才進來,撤下殘羹冷炙,給兩人端上醒酒的酸魚湯。趁著唐賽兒也在,王賢才帶著三分酒意,對林三道:“三哥,聽弟弟一句勸,趕快迴山東去好麽?”唐賽兒手上的動作果然慢下來,磨磨蹭蹭想聽兩人說什麽。


    “怎麽?”林三也喝的麵紅脖子粗,問道:“你想攆我走?”


    “三哥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王賢苦笑道:“京城這個漩渦,已經越來越吃人不吐骨頭了,三哥陷在裏頭沒有任何好處,以你的為人,也不可能為了五鬥米折腰,何不與嫂子一起悠遊林下,作對神仙眷侶呢?”


    唐賽兒聽了不禁點頭,對王賢這個‘小叔子’,簡直是越看越順眼。


    “你不一樣深陷其中?”林三卻不動聲色道。


    “是,我是不可自拔了,不管是退出還是失敗,天下都沒有我一家人的容身之處。我隻有一條道走到黑,別無選擇……但你不一樣,想走就走,天下誰能留得住你?”王賢苦勸道。


    “賢弟,所以你還不了解我……”林三端起酒碗喝一口,淡淡道:“你有你必須要做的事,我也有我的使命。”


    “但首先,我不希望和三哥站在對立麵上,”王賢情真意切道:“其次,我更不希望三哥,和注定失敗者攪合在一起,這對你和你肩上的使命,沒有任何好處。”


    “勝敗已經注定麽?”林三眯著有些惺忪的醉眼,睥睨著王賢道。


    “可以這麽說,太子乃正統,得人心,更謹言慎行、博愛恭敬,已經居於不敗之地,這就是所謂的大勢所趨。”王賢沉聲道:“漢王和紀綱那些人,雖然一時兇橫,但那隻是因為太子隱忍不發,他們不得人心,更沒有能力顛覆大明朝,就像海邊的浪潮,不管撲來時再兇猛,也終有退潮的時候,而那堅實的礁石,雖然會被海浪吞沒,但當退潮後你再看,它仍堅挺的立在那裏,紋絲未變。”


    “海浪與礁石麽?”林三微微動容道:“倒是很有趣的比喻,可我讀書不多,也聽說過,水滴石穿的故事,何況比水滴兇猛千萬倍的海浪?”


    “不錯,但那需要時間。”王賢輕聲道:“而他們,最缺少的就是時間,因為大明還有一個永樂皇帝!他們不折騰,就翻不起浪花,但越折騰就距離滅亡更近一步,這是他們永遠解不開的死結!”


    “哈哈哈哈,兄弟真是能言善辯,我都被你說服了。”林三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這靜謐的河麵上,傳的很遠很遠。


    “那麽說,三哥答應離開了?”王賢大喜道。


    “不。”林三卻斷然搖頭道:“我雖然相信了你的判斷,但漢王他們的輸贏,與我無關,我隻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好了……”


    林三說完這句話,船艙裏的氣氛登時冰冷了很多,站在一旁的唐賽兒捧著酒壺,大氣不敢喘,定定望著這兩個男人。


    “這麽說……”王賢有些艱難道:“三哥要執意留在京裏了?”


    “不錯。”林三點頭道:“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事要辦。”


    “那萬一要是兵戎相見……”王賢抬起頭,雙目通紅的盯著林三。


    “我還是會對你手下留情的。”林三淡淡笑道。


    “三哥……”王賢發現自己真看不懂這個如山嶽般聳峙、如山穀般神秘的男人,他頹然歎氣道:“這樣你必敗無疑,因為我沒沒法對敵人留情。”


    “我知道,你身後還有那麽多部下兄弟,你要為他們負責。”林三笑著點點頭。“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說著傲氣勃發的大笑起來:“不過你也別高興太早,這世上能殺我的實在不多。”


    王賢輕聲道:“若真有那麽一天,我會讓你得到尊嚴的……”


    “哈哈哈哈,果然是我的知己兄弟,明白為兄的心中所想”林三大笑起來道:“來,幹了這碗酒,咱們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了!”


    “幹!”王賢沒有端酒杯,而是舉起酒壇,與林三重重一碰,然後仰脖將足足半壇烈酒痛飲下肚。到最後,他已經是滿臉通紅,衣襟濕透,將酒壇往地上一丟,起身搖搖晃晃走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唐賽兒手中亮出一柄娥眉刺……卻被林三一把按住,直到王賢走出船艙上岸,唐賽兒頓足道:“三哥,哪有你這麽傻的,既然你們要成為敵人,你卻不肯殺他,那我來殺!”


    “他不是我的敵人,從來不是。”林三搖搖頭,鬆開手,去端酒碗,才發現已經喝光了所有的酒,“賽兒記住,就算將來我死在他手裏,也是我自願的,千萬不要找他尋仇,不然我就算是白死了。”


    “三哥,你什麽意思?”唐賽爾錯愕道。


    “哈哈,喝醉了,說的醉話呢……”林三哈哈大笑起來道:“走,我們再找個地方喝酒去。這小子酒量太差,實在是不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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