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了孝陵殺樹案,皇帝又問起漢王遇刺的案子。


    “皇上恕罪,此案案情撲朔還在其次,關鍵是兇手武功極高,臣專程實地重演過,結果根本無法達到兇手的水準。”張輔忙起身請罪道:“而且此人狡猾之極,一擊命中,隨即遠遁,當時漢王的護衛連他的人影都沒看到,事後想要追緝,實在是千難萬難。”


    “你是說那兇手比你的身手還厲害?”朱棣聞言神情一凜道:“那豈不是鳳毛麟角?”顯然,有這樣的高手存在,對皇帝安全也構成了威脅。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張輔謙遜道:“僅臣所知的便有三五位,何況江湖之大、藏龍臥虎,奇人異士層出不窮……”


    “所以說俠以武犯禁,對這些武林人士必須要嚴加打壓!”朱棣有些不爽的擺擺手道:“既然此案不能速結,索性便趁機沉下心去,搗毀兩京各省的那些個教會幫派、神神鬼鬼的,還百姓一片安寧!”


    “皇上聖心遠慮,實乃萬民之福。”張輔知道,打前年明教在浙江叛亂,去歲白蓮教在山西叛亂,皇帝便有清剿天下邪教幫派之意,看來這下因為漢王遇刺,終於是下定了決心。這時候,當然是要表現忠心了,張輔便請纓道:“臣不才,願為皇上分憂!”


    “殺雞焉用牛刀。”朱棣搖頭笑笑,又眉頭微皺道:“何況……你還得再迴交趾坐鎮。”


    “怎麽,又有人不安生了?”張輔登時變了神情,那個韜光養晦的英國公不見了,變成了整裝待發的大元帥!


    “你看看吧。”朱棣拿起一封貼著十萬火急的奏報,鬱悶道:“這才是朕今早不快的真正原因。”


    張輔雙手接過來,快速一看,原來是偽重光帝陳季擴的族弟陳月湖,又打著為他報仇的旗號,起兵造反了。因為張輔撤軍時,帶走了一半以上的部隊,交趾守軍兵力有限,隻敢駐守在城市,不敢出城作戰,隻能向朝廷求援……


    “皇上息怒,”張輔快速組織下言辭道:“交趾自五代末年脫離華夏自治,已經有四百餘年了。四百餘年裏,交趾曆經數朝,其與宋元都曾交戰過,是以上下對華夏母國已經多有敵意。尤其是那些原先的王公貴族,朝廷廢藩國、置布政使司後,他們曆代相傳的封爵尊位也都蕩然無存,自然對大明懷恨在心。是以要想讓交趾永服王化,還需要時間去打磨,過上十幾二十年,待年青人在大明王化下成長起來,這種情況自然會好轉的。”


    “朕何嚐不知?”朱棣苦笑道:“可是交趾數度降而複叛,纏住我幾十萬大軍十餘年,這個包袱實在太重……”說著壓低聲音道:“文弼,跟你實話實說吧,朝廷馬上就要遷都了,這是頭等大事,朕已經沒有錢,再往交趾這個無底洞裏砸了!”


    “皇上!”張輔的震撼難以言表,一是他之前雖聽了不少遷都的傳聞,但從皇帝口中確切聽到,還是頭一遭。二是朝廷已經對交趾有心無力,皇帝竟有收手的意思。他忙著急起身道:“皇上,為山九仞,切不可功虧一簣啊!”


    “還用你說?”朱棣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長身而起道:“朕已經在交趾犧牲了數萬將士,那是我大明男兒用血肉換來的國土!”說著重重拍案道:“大明金甌永固,絕對絕對不能缺損!”


    “皇上聖明!”張輔提到嗓子眼的心髒,終於放迴到肚子裏,潸然跪地道:“臣願永為大明鎮戍交趾,使我大明金甌永固!”


    “好好,快起來!”朱棣也動了感情,上前親手扶起張輔道:“朕也是迫不得已……本來是想著你這次迴來,就不讓你再去南邊吃苦了,留在京城給朕做做伴,好好歇上幾年。可沒想到你一走,交趾就謠傳,說張公再也迴不來了,又拿陳季擴的死做文章。眼下雖然沒有大亂,但若不及時鎮壓,隻怕又有燎原之勢。”說著苦笑的看著張輔道:“交趾人都說,張公能頂大軍二十萬。朕派不出二十萬大軍,隻能把張公送迴去坐鎮了,實在是對不住你啊,文弼。”


    “皇上何出此言,為君盡忠是為臣者的本分!”張輔正色道:“何況這次陳月湖造反,臣也難辭其咎……”原本張輔抓住了偽帝陳季擴的妻子兒女,連同其麾下大將阮帥等人,一並解送京城。這樣有了陳季擴等人作人質,交趾那些王公貴族投鼠忌器,就會消停許多。


    可惜誰知陳季擴竟是個性情剛烈之人,不願意做李煜那樣的京城囚徒,竟在押解途中投水死了,阮帥等人也一並陪他投水自盡,此事皇帝並未怪罪張輔,畢竟人要是真不想活,怎麽都能死得了。但這一消息傳迴交趾後,卻被那些交趾王公大做文章,張輔不得不再次請罪。


    “你何罪之有,不過是那蕃酋自尋死路罷了。”朱棣搖搖頭道:“此番南下,朕不再給你任何指示,交趾布政使司的軍政,皆由你總攬,一切便宜行事,待其平定之後,朕便召你迴來。”


    “謝皇上隆恩。”張輔道:“不知臣何時動身?”


    “當然是越快越好。”皇帝再客氣,也是拿臣子當牛做馬的,朱棣笑道:“不過還得看你的,把府裏都安頓好了,自己也休息好了再說。”


    “臣隨時都可以出發。”張輔道。


    “好,欽天監看過日子,說三月十六是出征的吉日,你便那天動身吧。”朱棣道:“到時候朕給你餞行後,便也動身北巡了。”說著歎口氣道:“本來想讓你跟朕一起去北京看看,選個好地方賜給你做英國公府的。”


    “皇上無需為臣子的瑣事掛懷。”張輔輕聲道。


    “別人的事情朕不管,你文弼的事情朕是放在心上的。”朱棣一臉真誠的大笑道:“你就放心南下吧,朕保準給你一座氣派的國公府!”


    “微臣謝主隆恩。”張輔忙感激道。


    “你還有什麽事,隻管提,”朱棣笑道:“朕統統給你辦了。”


    “臣倒也沒什麽事……”張輔想一想,有些猶豫道:“倒是這些日子與王賢王鎮撫相處得宜,他念叨著想讓臣跟皇上說說,看看能不能免了他鎮撫司的差事,跟我去交趾也成。”張輔是至誠君子,既然答應王賢的事情,就不能不辦。之前說過上一年半載再問皇上,但他這一去就是好幾年,隻好現在就幫王賢問了。


    “什麽?他想撂挑子?”朱棣吃了一驚道:“可知道天下多少人想當這個鎮撫?他倒寧肯跟你去交趾?”


    “是,他反複提了幾次,而且我看他在鎮撫司也過的不太開心。”張輔道。


    “嗬嗬,朕讓你替朕觀察觀察他,”朱棣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道:“莫非你被他發現了端倪?那小子奸猾似鬼,他說的話,不能信的。”


    “臣並沒有出言試探過他什麽,”張輔道:“不過他不想在鎮撫司待也有道理。一者,世人皆把他看成太子的人,他擔心君父不信任他。二者,因為他占了北鎮撫司,等於是動了紀都督的禁臠,後者把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三者,他終究是個文人,對鎮撫司的黑獄有本能的抵觸,很難樂在其中。”


    “不能樂在其中就對了。”朱棣斂住笑容道:“本來朕確實有些疑慮,用他來管北鎮撫司,到底對不對。現在看來,朕是用對了人,他要是甘之若飴,朕還不能用他呢!”頓一下道:“至於世人覺著他是誰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做誰的人!”


    “以臣觀之,他對皇上是忠的,”張輔說著笑笑道:“說起來好笑,臣活了一大把年紀,卻還讓他給教訓了。”


    “他還敢教訓文弼?”朱棣饒有興趣道。


    張輔便將昨夜王賢的那番話,複述給皇帝聽,朱棣聞言不禁點頭道:“好一個盡人臣本分,若是大臣能都像他這樣想,各安其位,為君父分憂,天下何愁不大治?”說著又歎氣道:“有些人就是忘了人臣的本分,才到了君臣恩斷義絕的地步。”


    張輔心下一凜,不知皇帝所指是誰,不過這都不重要了,自己就要遠離京城這個是非圈了,現在他最希望的,就是自己迴來時,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了……


    君臣又說了一陣話,張輔見皇帝還有國務要忙,便起身告退了。朱棣吩咐道:“漢王遇刺的案子,你就移交給王賢吧,往後便由他全權負責了。”


    “是。”張輔輕聲應下,又問道:“那些被捕的百姓,如何處置?”


    “查明沒有作奸犯科,便放了吧。”朱棣有些疲憊的閉上眼道:“朕會下一道旨意,就說孝陵殿前的公孫樹枯死了,是祖宗要朕上體天心,天,有好生之德……”


    “皇上仁慈。”張輔重重叩首,告退出大殿,迴望一眼巍峨森嚴到讓人無比壓抑的金殿,他知道,王賢的策略奏效了,因為在殺樹案上得到進展,又給了皇帝下台的餘地,朱棣也不再窮究不舍,非要掘地三尺,也得把兇手抓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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