攆走了一幹牛鬼蛇神,紀都督也在一旁不做聲了,王賢便把炮口轉迴堂上,目光淩厲的盯著莊敬道:“為何不跪?”


    “因為在下跟大人一樣,也是舉人出身,”莊敬颯然一笑,仿佛方才的鬧劇對他沒有任何影響:“按照大明律,舉人是見官不跪的。”


    “這麽說你諳熟《大明律》?”王賢冷笑道。


    “諳熟不敢說,但起碼能默寫出來。”莊敬毫不謙虛道。


    “那你應知道,凡教唆訟詞及為人作詞狀增減刑罪及誣告人者,該當何罪?”王賢幽幽問道。


    “與犯人同罪。”莊敬暗暗警覺,但他已經被王賢壓到低處,隻好先無奈作答再憤而反擊道:“但是《大明律》也規定,其見人愚而不能伸冤,教令得實,及為人書寫詞狀而罪無增減者,勿論!”


    “不錯。”王賢點點頭,麵無表情的望著莊敬道:“如果你的辯護完全屬實,自然沒有責任。”頓一下,他目光變得冰冷道:“但如果最終證明張狗子有罪,你為他辯護就是明知故犯,當與他同罪。如果判他斬首,你便與他同赴刑場!”


    “這……”莊敬想不到王賢的發問環環相扣,已經把自己步步緊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了。


    莊夫子額頭浸出白毛汗,他已經隱隱感到後悔。有道是隔行如隔山,他本以為王賢再厲害,對詞訟盤詰之道也是外行,自己可以輕鬆的擊敗他,為己方扳迴一城。這下竟發現自己差之謬矣,這王賢不僅是此道中的高手,還出奇的老辣犀利!


    早知道這樣,莊夫子肯定不會趟這趟渾水,以免被他作踐,但事已至此,也隻能硬著頭皮喝下這杯苦酒了。他定定心神,知道王賢這話裏是有陷阱的,自己的迴答稍有餘地,就會被他抓住猛擊……比如自己說‘我堅信他是無罪的。’王賢就會追問,這麽說,你認為他所說都是事實?自己肯定要說是。王賢便可說,如果不是你願意負責麽?如果自己是說,那後麵張狗子的滿篇謊言,就會讓自個十分被動。


    雖然他不相信王賢真會把自己投入監獄,但僅被此人的鐵嘴鋼牙擠兌,就會陷入巨大的被動,所以莊敬不得不小心應付,“大人當然知道判決不一定符合真相,還有種案子叫冤案。本人要做的,就是防止冤案發生。”他不能任由王賢轟炸了,必須將戰火引迴王賢身上,才能掌握主動。


    “不要轉移話題,如果張狗子的證詞中有不實之處,你願意連坐麽?”但王賢謹記老爹‘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的教誨,一拍驚堂木道:“迴答本官的問題!”


    莊敬見自己的‘鬥轉星移’失效,隻好硬著頭皮道:“前提是大人能證明,一他說的是假話,二我是知情的!”


    “你如果都不確定,他說得是真話假話。”王賢輕蔑的一瞥道:“還有什麽資格站在這裏振振有詞替他辯護?”


    “我確定。”莊敬隻好無奈答道。


    “好,一旦他說了假話,你就連坐!”王賢拍板道。


    “你……”莊敬心說這也太霸道了吧:“大人,我們就不要在細節上糾纏了,還是開始問案吧。”


    “這麽說,你同意本官的說法了?”王賢終於出笑道。


    “同意。”莊敬這個無奈呐,顯眼隻要自己不答應,王賢就會一直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但他不愧是老牌訟師,發現自己還沒開始就被打壓的氣勢全無、心浮氣躁,忙深吸口氣,調整好心情道:“開始吧。”


    “你早同意就不用拖這麽久了。”王賢把責任全推到莊敬身上,然後一揮手道:“你先到月台等候傳喚。”


    “大人還沒問呢……”莊敬登時傻眼了,感情之前都是耍猴呢。


    “本官如何問案,還需要你來教麽?”王賢睥睨他一眼道:“本官尚未傳喚,你就迫不及待上堂作甚?”


    “被告張狗子已經不能說話了。”莊敬道:“按律可以由訟師陪同。”


    “那也得等本官確認之後,傳你才能上堂。”王賢一拍驚堂木道:“你是要滾下去還是被轟下去!”


    “……”莊敬無語,隻得先退到月台上去。臨下去時,他看到紀都督的表情已經很難看了,不禁暗暗歎息,還是小覷了這姓王的小子,實在是比浸淫刑名幾十年的老油條還難對付。


    待莊敬下去,王賢這才一拍驚堂木道:“傳被告李春上堂。”


    “大人,被告怎麽又成李春了?”莊敬發現王賢之前傳張狗子是虛晃一槍,不禁有些擔心,在大堂外就抗議起來。


    “念你是狀師,這次就先罷了,”王賢冷冷道:“再敢聒噪,掌嘴攆出衙門!”


    “……”莊敬知道他說到做到,隻好把嘴閉上。


    。


    這時李春被帶上來,打那天被軟禁開始,他這還是第一次走出禁閉室,身上還穿著官服,官帽卻不知去了哪裏。整個人消瘦了許多不說,且須發蓬亂,神情憔悴,一看到紀綱就像見到救星一樣,噗通跪下去,泣不成聲道:“大都督為孩兒做主啊!”


    紀綱看他這副慘狀,也是好生氣憤,但再看看踞坐堂上的王賢,還是硬生生憋住道:“本座是來旁聽的,你要跟王鎮撫有一說一……”見李春臉都綠了,他才補充一句道:“放心,有本座在,誰也冤枉不了你。”


    “是。”李春這才爬起來,朝王賢勉強一抱拳,怨念深重的等他發問。


    王賢瞥他一眼道:“堂下何人?”


    “你不認識麽?”李春憤懣道。


    王賢啪地一拍驚堂木道:“爾敢藐視公堂,掌嘴!”


    朱九爺倏然上前,李春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扇了重重兩耳光,當時兩頰青紫一片,耳邊更是嗡嗡直響。李春懵了片刻,卻見紀綱沒有絲毫反應,才知道哪怕老祖宗在場,也沒有自己耍橫的份兒。這才老實答道:“本官李春,錦衣衛北鎮撫司副鎮撫。”


    王賢哼一聲,這才打開卷宗道:“現有民女蘭草,訴錦衣衛百戶張狗子殺母嫁禍其兄齊大柱,致使齊大柱被朝廷冤殺,其母亦含恨而死一案。奉聖旨重審後,本司調集你所立卷宗舊檔發現疑點頗多,其一,張母身上的傷口是匕首貫穿上,而原審所謂齊大柱遺留現場的兇器,卻是一柄鐮刀。請問李副鎮撫,如何用鐮刀刺出匕首的傷口?”


    “這個麽,鐮刀自然刺不出匕首的傷口。”李春是經曆過案件全過程,自然直到後來是如何掩飾這個漏洞的:“鐮刀是兇器之說,乃江寧縣的結論,本司並未附和。”頓一下道:“齊大柱既然是兇惡之徒,完全可能身懷利刃,在殺人後攜刃潛逃,並未丟棄在現場。”


    “那齊大柱在本司的供詞中,為何隻字未提兇器?”王賢追問道。


    “大奸大惡之徒,從來冥頑不靈。”李春撇撇嘴道:“他就是不肯說,我們有什麽辦法。”


    “這麽說,兇器未曾找到?”王賢沉聲道。


    “後來還是找到了。”李春道。


    “那齊大柱的殺人動機是什麽?”王賢又問道。


    “自然是劫財了。”李春道。


    “那為何從他家中僅搜出銅錢二百餘文,鈔不足十貫?”王賢冷聲道,十貫寶鈔也就值十文錢的樣子。“除此之外別無長物?”


    “他將兇器和贓物都掩藏起來。”李春心下鬱悶,那齊大柱實乃一截木頭樁子,吃遍鎮撫司的酷刑,居然死咬著不鬆口,當時案子已經鬧大,李春也不確定最後風會往哪吹,所以也不敢捏造口供,以免齊大柱當堂翻供,把自己也拖下水。“本司也沒偵查出來,還是大理寺那邊棋高一著,找到了兇器和贓物,犯人才無從抵賴,如實招供。”


    “也就是說,”王賢沉聲道:“在之前江寧縣、鎮撫司、刑部、都察院四輪審訊中,都沒有找到兇器和贓物,最後在大理寺的審訊中才出現!從而給齊大柱定罪。”


    “不錯。”李春點頭道。


    “那就奇怪了,”王賢一拍手上的卷宗道:“為何大理寺的案卷上說,一幹證物皆由北鎮撫司提供呢!”


    “那是後麵我們花了大力氣,挖地三尺找到的。”李春道。


    “也就是說,在齊大柱沒招供的情況下,你們找到的。”王賢問道:“然後提供給大理寺,再由大理寺獲取齊大柱的口供?”


    “不錯。”李春點頭道:“找到贓物和兇器時,案件已經移交給大理寺,所以隻能由他們對質。”


    “很好。”王賢沉聲道:“那今天咱們也對質一下吧!”說著一拍案道:“傳大理寺官員!”


    很快,一名穿藍袍的文官上堂,朝王賢作揖道:“下官大理寺左丞張言之,見過鎮撫大人。”


    “張寺丞不必多禮。”王賢擺擺手道:“本官奉旨複查齊大柱一案,移文貴寺協助調查,想必寺丞大人對案情知之甚詳吧?”


    “當時下官全程參與,是以寺卿大人派下官前來說明情況。”張言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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