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鎮撫使大人?”獄卒嚇一跳,立時困意全消,忙不迭磕頭行禮。


    “免禮吧,本官頭天上任,要查看一下詔獄。”王賢神色淡然道,這些年下來,他已經習慣了別人給自己下跪,就像他跪皇帝時,不也沒什麽心理障礙?


    他不知道自己給這個世界帶來多大改變,反正這個世界已經實實在在改變了他。


    不過那獄卒並不敢做主,而是敲了敲鐵門上一扇小窗,待窗戶打開,他便將王賢的腰牌遞了進去,裏頭竟是個千戶伸手接著。


    等閑監獄的牢頭,都是皂隸一流,就算刑部天牢的牢頭,也不過是不入流品的雜職官,然而這座監獄的牢頭居然是一名千戶,可見詔獄的級別之高!


    世上隻有兩樣東西,可以作為進入北鎮撫司詔獄的憑據,一樣是皇帝的聖旨,一樣是北鎮撫司鎮撫使的腰牌,就連副鎮撫都不能獨自進入這兩扇門。何止李春,理論上講,就連紀綱都不能單獨進入此處……當然隻是理論上。


    王賢的象牙腰牌上,有繁複的花紋,那千戶一看就知道是真貨,卻有些遲疑道:“李鎮撫沒來?”顯然他也得到過一些吩咐。


    “開門!”王賢本來就憋著火,聞言語氣森然起來:“本官要進詔獄,還需要副手批準麽?”


    “不需……”那千戶不敢再廢話,趕忙下令道:“快開門!”


    伴著他一聲令下,沉重的牢門喀拉拉打開,便見那千戶略有些緊張的單膝跪地,雙手將腰牌奉給王賢道:“屬下魏成,拜見鎮撫使大人。”


    王賢哼一聲,單手接過來,掛在腰帶上,沉聲道:“為什麽你要李春一起來?”


    “屬下,屬下……”魏成還不知道王賢在錦衣衛衙門差點一槍崩了紀綱,不然他剛才萬萬不會問出那句話,所以此刻仍一心替李春遮掩道:“屬下隻是以前不認識大人,慎重起見才會有此一問。”


    “不要再有下次了,”王賢這才麵色稍霽道:“開門吧。”


    “是。”魏成忙擦擦額頭的汗,起身吩咐道:“把內門打開!”喀喇喇開門的工夫,他偷眼打量這位年輕的鎮撫使大人,隻見王賢那張俊朗的臉上,五官如刀削一般尖利,目光更是深沉莫測,魏千戶不禁暗暗心驚,想不到這鎮撫大人年紀輕輕的,官威卻如此之重。在他麵前,就連自己這樣整日浸淫在詔獄裏的絕世兇人,都大氣不敢喘。


    待第二道鐵門打開,一股腐臭之氣,便從幽暗牢房中飄散出來,頂得王賢胸中一陣煩悶。


    “大人等透會兒氣再進去。”魏千戶忙道:“這監牢裏屍氣太重,身體不好的進去轉一圈,就得生病。”


    王賢聞言眉頭皺的更緊了,他自己清楚,皇帝讓自己管北鎮撫司,可能有多重用意。但最主要的意圖,還是讓他接替朱六,看顧好牢裏那些太子黨……雖然說是皇帝把他們投到詔獄來的,何嚐沒有保護他們的意思?畢竟那可都是些才高八鬥、能安邦定國的未來大臣,整個大明朝挑不出第二批來。要是不明不白在詔獄裏死個七七八八,對大明朝來說,絕對是莫大的損失!


    想到這,他顧不上許多,踏入潮濕幽暗的牢房。獄中不知日月,隻有通道石牆上的燈,在幽幽泛著黃光,弱弱的照射著一間間粗鐵柵欄圍起的牢房。王賢一進來,就感覺陰風颼颼,徹骨深寒,加上難聞無比的氣味,到處亂竄的老鼠,若不是有正事兒在身,他是一刻不願在此地多待。


    魏千戶在一旁介紹道,詔獄裏關的皆是欽犯,是以都是單間關押。他竟有些自豪道:“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進來蹲詔獄的,大人別看他們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沒進來之前,不是窮兇極惡就是達官顯貴!”說著冷笑一聲道:“不過進來之後,就都成了跟老鼠一樣的階下囚了!”


    王賢點點頭,一間間牢房望去,隻見裏頭的囚犯無不衣衫襤褸、蓬頭垢麵,傷痕累累、目光渙散,說是狀若厲鬼也不為過。他仔細辨認,也沒認出誰是誰來,隻好開口問道:“我有個朋友關在這裏,不知是在哪間牢房?”


    “不知大人的朋友是?”魏千戶硬著頭皮問道。心裏卻暗暗打鼓,要是把鎮撫大人的朋友,折磨大了勁兒,那可如何是好?


    “金問。”王賢報出一個名字,他早將入獄太子黨的名單爛熟於胸,不過還是先一個一個的來吧,以免授人以柄……畢竟皇帝讓他保護入獄大臣一事,隻是出於他的猜測,朱棣是一定不會認賬的。道理很簡單,皇帝一旦認賬,就說明他還是要把皇位傳給太子,否則漢王哪怕趙王繼承皇位的話,這些臣子都是死路一條。早死晚死都是死,這次豈不是多此一舉?


    如果皇帝不認賬,紀綱就能抓著這一條,把自己說成太子黨。雖然自己確實是太子黨,但被人大肆潑汙還是頂不住。


    。


    “金問……”聽王賢道出這個名字,魏千戶眼珠縮了縮,好一會兒才艱難道:“在地牢。”


    “地牢?”王賢眉頭緊縮起來。


    “是關押大奸大惡之徒的地方。”魏千戶小聲道。


    “……”王賢雖然想問問,金問不過是東宮屬官,什麽壞事兒也沒幹過,算得上大奸大惡麽?不過這話問了也白問,他壓住心頭的煩躁,悶聲道:“帶本官下去看看。”


    “是。”魏千戶帶著王賢幾個來到牢房盡頭,扳開一個機關,一道厚厚的鐵門緩緩打開,果然露出一個通往地下的樓梯。雖然王賢已經被臭得快失去嗅覺了,但還是被地牢濃重的腐臭氣味頂得煩悶欲吐。


    魏千戶倒像是習慣了,打著燈籠引王賢下了樓梯。如果說地上的牢房是人間地獄的話,那地下的牢房,就是十八層地獄了。


    調整下唿吸,稍稍適應了地牢的空氣,王賢便往牢房裏去看,但光線太暗,隻能看到個模糊的人影,邊上魏千戶趕忙將一盞燈籠湊近了,好讓鎮撫大人看清楚。不看不要緊,一看就連王賢這種見慣了死人的心狠手辣之輩,都嚇了一跳……隻見裏頭那人倚在牆邊,臉上似乎被炮烙過,燙焦潰爛不能辨認,有的部分已經結痂,有的部分仍留著膿血,兩眼沒了眼珠、成了血洞,手臂上、腿上也嚴重腐爛,似乎還有蛆蟲在爬。


    “嘔……”終於有人忍不住俯身嘔吐起來,卻是殺人如麻的閑雲少爺。王賢也險些吐出來,但他不想在手下麵前丟醜,竟硬生生將嘔吐物咽了下去,好一會兒才麵色慘白道:“這是誰?!”


    “這不是金學士。”魏千戶忙解釋道:“這人叫王璲,原先是翰林院的五經博士。”


    “是青城山人啊……”王賢對這個王璲卻有些印象,蓋因他那幾首剽竊來的的詩雖然喝彩一片,胡廣這等文學大腕,卻隻封他個天下第二詩人。王賢起先以為第一詩人是解縉,後來才知道,是這個王璲。而且他那便宜老師魏源,十分喜愛此人的字畫,稱讚他是當世名儒、書法天下一絕,而且是大明詩壇盟主,與解縉等四位,並稱東南五才子。


    不過後來聽說他受解縉的案子牽連,下了詔獄。本來隻是牽強附會的一點罪名,王賢以為也就是意思意思,哪知他已經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就等著咽氣了?


    王賢顧不上驚異,他趕緊讓魏千戶帶自己去看金問,要是金學士也被折磨成那樣,可如何跟皇上交代?跟太子交代?跟自己的良心交代?畢竟金學士待自己不錯,自己能中舉人,也是拜他所賜。


    不過當他看到金問時,終於鬆了口氣……隻見金學士雖然氣色委頓,衣衫襤褸,但好歹全須全尾,還有力氣失聲叫道:“仲德?你也被他們抓來了麽?”顯然他一眼就看到王賢了。


    “別大唿小叫的!”魏千戶沒吭聲,習慣了對這群犯官吆五喝六的獄卒,卻已經先嗬斥起來:“這位是新任的北鎮撫司鎮撫使大人!”


    “你住口。”魏千戶趕忙一腳將那獄卒踢到一邊,然後對另外幾名獄卒道:“趕緊打開牢門,給金學士換到上層,騰出最好的房間來!”


    “鎮撫使?”金問卻毫不理會自己的處境,反而吃驚的望著王賢道:“仲德,你轉武職了?難道鄉試落榜了?”


    “鄉試中了,不過皇命難違。”王賢摸摸鼻子,他知道自己轉武職,讓包括老師魏源在內的好些人失望了。他們似乎十分想讓他中進士,當文官的……王賢不是傻子,知道他們這是在未來布局。雖然現在自己是文是武,屁影響也沒有。但假以時日,一旦太子登基,自己將注定成為兩朝寵臣,那麽他王賢的身份就太重要了。


    他要是文官,則文官集團穩壓武將集團。


    他要是武將,文官集團就不得不麵對一個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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